义津往事(40) | 烧茶

义津，乃礼仪之邦，素有热情待客之传统。而“烧茶”，作为一种接待方式，曾在义津流行很多年，不知大家还记得否？今天所说的“烧茶”，并不是烧开水泡茶，而是客人来了，下碗面，打三个鸡蛋，让客人“打打尖”（吃点东西的意思），垫垫肚子，这就是所谓的“烧茶”。不像现在，有客人光临动不动就去大酒店，还邀上三两好友，吆五喝六，胡吃海喝一番。那时候，生活艰苦，大多数人家都拿不出像样的东西用于招待，所以客人来了只能因陋就简，用“烧茶”的方式来解决。因此，“烧茶”在日常生活中，就成了最佳的接待方式。因为“烧茶”可根据实际情况，家里有什么就烧什么，没有什么特别要求，且又不失礼貌。当客人见到这碗热气腾腾的“茶”时，立刻就有宾至如归的感觉，感到特别高兴。烧茶的原因很多，如正月里到亲戚家拜年要烧茶，华厦落成上大梁要烧茶，大姑娘喜结良缘关系不外的左邻右舍要烧茶，金榜题名要烧茶，来了重要亲戚相关的亲朋好友要烧茶，做了不当的事赔礼道歉要烧茶，交朋结友更要烧茶，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也要烧茶……烧茶是发自内心的，是热情洋溢的，人情大似债，锅顶头上卖，所以故乡人烧起茶来可以不惜血本。烧茶大多是在关系非常好的亲戚、朋友、邻居之间往来进行，秉承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友好氛围，今天我家有事，你烧了茶，明天你家有事，我同样也会烧茶。所以，这种茶越烧感情就越深，越烧关系就越好，越烧就能烧出朗朗乾坤，更可以烧出一个和谐美好的世界。烧茶大多是客人到访时在家里烧，但有时也可以在家里把“茶”烧好再送到客人家中去。

那一年，我家还住在许家弄堂下隔壁的张树全家，和本房铁匠大娘只一墙之隔。本房铁匠大娘远嫁在小缸窑的大姑娘回来了，母亲就烧了一碗“茶”，以略表心意。当我看到那碗香喷喷的“茶”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口水也哗哗的直流，实在太想吃了。这碗茶用大蓝边碗装着，面条堆的老高，油光光的，上面盖着煎得黄爽爽的鸡蛋，色香诱人，味飘十里。母亲送“茶”时，我屁颠屁颠跟在后面。进大娘门时只听母亲说：大娘，听说大姑回来了，我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烧了碗茶让大姑尝尝，不知可合口味哟？铁匠大娘本来声音就大，说话半条街都能听到：唉呀，小娘（父亲是老小）也，您还这么客气，孩子大光手回来着，什么都没带，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太谢谢了，太谢谢了！瞧，这妯娌俩在一片你来我往的交谈声中，显得多么亲热，多么温馨，多么水乳交融，显示出最美好的人性光辉。还有黄梅戏《打猪草》大家可能都耳熟能详。主人公陶金花在铲野菜时不小心把金小毛家的竹笋碰断了，从而产生了一连串的矛盾和故事。最后陶金花邀请金小毛到她家，说今天她妈妈不在家，要打三个鸡蛋泡炒米招待金小毛。碰断竹笋的矛盾不但得到了圆满解决，而且两人还成了好朋友。这就是“烧茶”最精彩的故事，也是对烧茶做出的最好解释。

烧茶表面上弹奏的虽然是锅碗瓢盆交响曲，但蕴涵的却是人情和礼尚往来，所以这个“茶”在义津烧的特别火，特别旺，特别的有烟火味，特别的有生命力。烧茶尤以正月拜年最为隆重。正月里到人家拜年，通常都要烧茶，然后再吃正席。当然，大多数客人吃过“烧茶”后就要告辞了。有没有正席这就要看双方的关系和各种情况了。此刻的茶，通常是一大碗挂面，下面是三个五香蛋，一只鸡腿子。鸡腿子故意露在外面，翘得老高，有的人家鸡腿上还系着红头绳子。这鸡腿子显然是不能享用的，如果真的有客人不知情，把鸡腿子给啃了，那主客双方都将十分的尴尬。因为那时候过年，这只鸡腿子可能要应付很多客人。今天来了张三，碗里必须有鸡腿子；明天来了李四，同样如此。所以这只鸡腿子在整个正月里，不断地端进端出，直到正月十五过完年以后，才不知花落谁家。那时候的鸡腿子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完全是一种辛酸和无奈之举，说到底还是一个“穷”字在作怪。对此大家都很清楚，都心照不宣。

幸运的是大多数客人都知道这只鸡腿子是不能吃的，有时五香蛋也只吃一个，点到为止即可。

这时往往有一场好戏上演。女主人在上茶时极力劝说客人多吃一些，把碗里的东西全部吃掉，不必客气。其态度之真诚，语言之热烈，那是感天动地。而客人呢，极力作忸怩状：你这一大碗我哪能吃掉呀？我刚丢饭碗就来着，刚丢饭碗就来着……好像他早已生活小康，营养过剩了。这种拉拉扯扯常常要十几分钟甚至半小时，直拉的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方鸣金收兵。不能说这是虚情假意，只能说这是表面文章。在那物资极度缺乏年代，不如此又有什么好办法呢？！我记得小时候拜年，如到一般亲戚家，出门之前，父母亲都要反复打招呼：小芳林咧，碗里的鸡腿子不能吃啊，免得人家笑话我们家孩子不懂事。其实当我看到那丰满油亮的鸡腿子时，口水直流，真想吃啊，但再想吃也只能咬咬牙坚持到底了，不能有失斯文也。不过也有例外，如到舅舅和姨妈家，或到外婆、奶奶家，就不管许多了，常常要把碗干个底朝天，管他什么鸡腿子、鸭腿子、鹅腿子照啃不误，如不吃掉他们可能还生气呢。平时烧茶就不一定有鸡腿子了，切几片咸肉，煎几个鸡蛋，下碗面就算烧茶了。如困难人家下碗面加点白菜苔用点猪油也算“烧茶”了。还有溜几个糖水蛋也算烧茶了，最贵重的茶就是老母鸡汤下米面了……

烧茶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只能因地制宜，根据自己家庭条件，尽最大努力，做到真心实意就可以了。还有另一种“烧茶”方式，这就是“送茶”和“拿茶”。送茶多用于做月子，又叫“送祝面”，还叫送“月子礼”。通常是一只母鸡，翅膀用红头绳扎着；或称两斤半肉，贴上红纸。再配上两斤半挂面或“洋面”（就是普通面条，那时叫洋面）。用竹篮拎着，上面再盖上红布，以示喜庆吉祥。这种送茶还要“还茶”。就是回送染红的鸡蛋，称喜蛋。意为双喜临门，同喜同喜。这种喜蛋有时在没有“送茶”之前就先送到至亲和关系非常好的朋友手里，这是报喜和告知的意思。因为那时联系不方便，你不说人家怎么知道呢。喜蛋根据礼物轻重和关系深浅，最少的六个鸡蛋，最多的二十个鸡蛋。不知大家还记得否？那种喜蛋品尝起来感觉就是不一样哟！

拿茶多用于邻里之间解决矛盾。有一次，我被邻居“许谦和染坊”家的恶犬咬了，狗主人感到过意不去，拿了十二个鸡蛋，外加一点挂面，到我家赔“小心”。说，小娘咧，对不起了，我家的狗把您儿子给咬了，拿几个鸡蛋略表心意，请你不要见怪啊。母亲是位好人，见人家登门道歉也就算了。所以，请别小看“烧茶”，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写到现在，回忆起来，无论“烧茶”“送茶”“还茶”还是“拿茶”，其核心就是一个字：和。我理解：和，可以春风送暖，可以云淡风轻，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朗朗乾坤和为贵，芸芸众生勤作舟。这应该是普世价值观了。原来，故乡的茶，烧的不仅是吃的，更重要的是：这里面有个大大的“和”字。

所以，故乡烧出来的茶，真好！不愧是故乡最美的风景也！

来源：文乡枞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