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柔软的时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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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耽搁了。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到伊舍伍德教授的家里找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教授听了我的话，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你的意思是，当'达利’的主观妄想侵入客观事物，使其客观性被肉化，这种事物便会感染上他的妄想？”

“一定是这样，”我表示赞成：“正因如此我才险些被疯狂的建筑吃掉。”

“你或许早有耳闻，萨尔瓦多·达利在六岁时曾梦想成为一名厨师。而后，他在少年时代的理想是成为拿破仑… …儿时的愿望为他后来的创作造成了决定性的影响。这一点想必也能在火星'达利’身上得到对应。如此推论，当拿破仑专制与厨师的梦想在无意识中合二为一，再投射到外部世界，就生成了现在的'达利’世界。”

“… …我同意，”我惊讶于教授完美的理论化解释：“也就是说，这个'达利’世界的本质，是厨师帝国主义！”

“哦？厨师帝国主义？原来如此。”伊舍伍德教授频频点头。

“现在，这颗火星变成了厨师'达利’理想中的世界。他能把身边的一切东西烹调成食物，并且真的可以吃掉它们… …

“但同时，这也是一个'吃或被吃’的世界。我在来的路上看到了住在附近村庄和市镇的居民，他们都在拼了命地进食，就连自在劳作、绘画和聊天的工夫也没有。因为如果不进食，他们就会反被食物吃掉。”

“伤脑筋啊… …”伊舍伍德教授叹了口气说：“火星事物的客观性，或者说自在独立性[1]本身就尚不明确，极易受到主观，即自为存在[2]的影响。所以经常会发生诸如此类的事情。”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

“有过。曾有一家冷饮店的老板，因为酷暑毁了他一屋子的商品，一气之下让方圆十英里以内的地方都结了冰。”

“后来怎么样了？”

“是正午的阳光拯救了被冻住的小镇。不过这次'达利’的主观意识过于强大，发生异变的事物根本没有回归原状的意思。还有一次… …”伊舍伍德教授接着说：“一个孩子因不爱吃饭而遭到父母训斥，他很生气，对桌上的食物下了毒咒，结果镇上所有的食物都化为了石头。”

“简直像使了魔法一样！”

“的确。能让妖术和魔法成立的那种脆弱的时空构造，本来就存在于火星上。”

我看了看窗外，外面似乎仍旧暑热无比。

不一会儿，各种东西都开始散发出气味。除了酸甜味和烤肉味之外，还有糕点铺和餐馆厨房里的气味、酒窖中的气味。各式各样的气味掺在一起，俨然一场嗅觉洪水。

“没人受得了这味道。”我关上窗户说。

“这可怎么办呢… …”

这时，一个点子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教授，我有一个好办法。是由那个不爱吃饭的孩子想到的——我们利用薇薇吧！”

“利用薇薇？”教授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

“是的，用她的厌食症，对抗'达利’的嗜食症。即使从无意识中的潜在力量来看，薇薇也有着十足的胜算。”

这并非单纯的灵机一动。从精神病理学的观点出发，厌食症本来就与实存[3]空间构造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举例而言，我曾治疗过一个厌食症少女，一旦别人踏入她为自己划出的私人空间，就会立刻引起她的羞耻反应。这个女孩是一处平民区餐饮店老板的女儿，时常在店里帮忙招待食客。曾有几位下流客人摸她的臀部，使她深感厌恶。最终，这羞耻感的空间界限从被触摸扩大到被看，而且不仅是人，就连餐具等物品也开始让她心生抵触。以上只是这位少女的个例，但总而言之，引发厌食症的罪魁祸首，是对食物和餐具超越体表界限，闯入自身内部的恐惧。

“当然，薇薇的情况比这位少女还要复杂得多，”我说：“她的无意识中沉积着对那位嗜食症'达利’彻底的厌恶和恐惧，而这应该是她在很小的时候从母亲口中听来的。另一方面，薇薇又在祖父'达利’身上寻找着幼年失去父亲的代偿。因此，老'达利’也是她俄狄浦斯情结[4]的对象。然而现实中，老'达利’和薇薇的母亲之间似乎有着相当直接的恋爱关系。”

“这个我知道，”伊舍伍德教授说：“这种事在火星上很常见，因此我一点也不吃惊。”

“是吗？”我接着说：“就这样，童年时代的薇薇对夺去自己母亲的祖父充满了憎恨。虽然是在无意识中，但就在这莫大的憎恨郁结下来之时，薇薇对'达利’嗜食症性癖的厌恶也随之形成。”

“所以说薇薇的厌食症其实是对'达利’嗜食症的反抗？”

“是的，定是如此。”我坚定地断言：“厌食症患者总说他们'看到的东西变远了’，这也是厌食症与空间感之间存在密切联系的证据。虽然直接原因各不相同，但人生经历造成的疏离倾向，会把患者由最初的空间感异常引向最终的食欲丧失。每个人在生命伊始都是孤独的存在，这时人的内面，或者说内宇宙，是一个封闭的世界。随着成长，我们才开始与外部世界，即外宇宙衔接起来。我们学习外界的知识，认识外界其他的人。在这个过程中，食空间，也就是一家人围坐于餐桌前一起吃饭的空间，对人的成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人与人在营养摄取过程中形成的信任感，会帮助他们敞开内宇宙的窗子，与外部世界进行交流。可是，从小到大养育薇薇的这个'达利世家’又是怎样的一个家呢？”

“肯定不是一个温暖的家。”伊舍伍德教授说。

“我也这么认为。”我想起了薇薇与祖父'达利’之间围绕丁字拐发生的那一次次弥漫着冰冷憎恶的对峙。

我继续道：“成长经历给薇薇埋下的潜在倾向，在地球人工脏器移植手术的激化下，诱发了她的神经症。也就是说，她的厌食症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抗拒，也可以理解为机械恐惧症的表象化呈现。”

“所以？”

“薇薇想从内世界走出来的愿望，始终被强势的独裁者'达利’和'达利’府冰冷的气氛所压抑。因而在反作用下，她表现出了对外部世界的抗拒。实际上，她的机械恐惧症也属于对外界的抗拒反应之一——对留学地点，即地球社会的抗拒。她当然不知道人工脏器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用无意识察觉到真相。机械… …那是外部世界冰冷质地的象征，可她却把外部世界的冰冷装入了身体内部。正因为这对矛盾的存在，薇薇的神经变得极度敏感脆弱。同时，身体内部发出的指令让她拒绝存在于外部世界的一切食物。除食物之外，还有想要接近、拥抱她的男人们，以及所有的新郎候选人… …”

“这听上去真的很复杂，但好像只有你和我例外。”伊舍伍德教授说。

“啊，也是… …”我含糊地答道：“或许只有我们两个可以取代那个为她带来伤痛和缺憾的父亲。薇薇的精神状态仍停留在孩童阶段。她的无意识在抗拒父亲存在的同时，也在寻找一名父亲般强大的庇护者，一名能够在抗拒和恐慌的风暴中守护她的骑士。”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伊舍伍德教授不住地点着头说：“那么，回到最开始的问题，我们到底该怎么做？”

“把人工脏器的事实告诉薇薇。当她听到这个事实，必然会陷入一时的精神错乱。她的大部分意识会在瞬间消失，积压在意识深处的无意识会喷薄而出，其表现将会是对一切事物的抗拒。不仅仅是事物本身，整个外部世界都会遭到抗拒，特别是老'达利’靠妄想制造出的可食化世界… …

“然后… …”伊舍伍德教授兴致盎然地听着我的提案。“然后，'达利’的宇宙就会被破坏。薇薇在瞬间释放出的无意识能量会朝四面八方喷射出去，把所有可食化的事物还原回本来的不可食状态。要是稍有疏忽，这作用过于强大的话，整个世界都会以她为中心退避三舍，甚至化为虚无。”

“那很危险！”伊舍伍德教授叫道。

“你是指世界消失吗？”

“不，世界怎么样都无所谓，”这上年纪的情种喊道：“我担心的是薇薇！”

“这你不用担心，”我信心满满地说：“火星复原之后，我会立即带薇薇回地球，把她体内的机械内脏换成你的新蛋白质柔软脏器。”

“那样就没问题了吗？”

“没问题的。还是之前那个少女的例子，她做过扁桃腺和阑尾摘除手术后，厌食症便马上痊愈了。”

“这是为什么？”

“因为那场手术为她的心理屏障提供了由外而内的突破口。”

“原来手术也能缓解精神疾病啊。好的，那我们赶快采取行动吧！”教授一下子精神起来，敦促我道。

[1]黑格尔辩证法基本概念之一。指事物未显现出与其他因素的联系，保持其自身存在的未发展阶段。

[2]黑格尔辩证法基本概念之一。指事物脱离了自在阶段，在与其他事物的联系之中自觉其中包含的矛盾，开始显现对立的阶段。

[3]经院哲学中指相对于可能存在这一本质而言的事物存在的本身。

[4]弗洛伊德提出的精神分析用语， 源自俄狄浦斯王杀父娶母的希腊神话。指孩子在无意识中对父母中异性的一方具有爱恋情感，对同性的一方则感觉怀有敌意或被惩罚的不安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