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台词背后:被简化的巴赫与偏见中的“女孩子”

《三体》台词背后:被简化的巴赫与偏见中的“女孩子”,第1张

《三体》台词背后:被简化的巴赫与偏见中的“女孩子”,图片,第2张

电视剧《三体》视频截图

文 | 何弦

“巴赫的音乐,可能是最不会让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感兴趣的乐曲了。”

在《三体》剧集的第四集里,出现了这么一句和音乐相关的台词。在这个场景中,物理学家汪淼去看望同为物理学家的前辈叶文洁,叶的女儿杨冬(同样也是物理学家)刚刚自杀身故。这位母亲在回忆女儿时播放了一张黑胶唱片,其中的音乐是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G大调第一首的前奏曲。她说女儿小时候会反复听这首作品,汪则回应着说出了本文最开头的那句台词。这句话很可能会让许多从幼年就开始接触并热爱巴赫的朋友(尤其是女性朋友)立刻皱起眉头。为什么这句简单的台词会让人感到不适呢?细想之下,或许是因为其中隐含着对巴赫的音乐,以及对年龄和性别的刻板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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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三体》剧照
Suite for Cello Solo No. 1 in G Major, BWV. 1007 - I. Prélude (G大调第1号大提琴独奏组曲,作品1007 - 第一乐章 前奏曲)János Starker - Essential Bach: 36 Greatest Masterpieces《三体》台词背后:被简化的巴赫与偏见中的“女孩子”,第4张

在流行文化中,巴赫的音乐常会被过于简单化地解读出两个层面的内涵,即宗教性和纯粹理性。而在剧集的这个场景中,作者显然动用了后一种诠释方向。对巴赫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位作曲家的很大一部分音乐在结构上,尤其是复调对位的结构上的确极其精巧复杂。创作这样的音乐必然需要高度的理性思维,而欣赏这种音乐的方式之一,也的确是以理性思维去抓住其中的条条线索。这个牵涉三位物理学家的场景之所以借用巴赫的音乐,是为了说明杨冬从小便展示出理性思维的天赋,甚至沉醉在纯粹理性的世界中,这也是她成长为科学家的先兆。毕竟,科学最重要的基石便是理性思维。

但或许那些可以象征纯粹理性的复杂对位技巧太过耀眼,常常让人忘记巴赫的音乐与现实生活中的经验有着怎样强烈的联系,其中又有着怎样的市井趣味。比如在西方音乐史上最伟大的键盘变奏曲之一《哥德堡变奏曲》中,最后一个变奏“集腋曲”就是将一些朗朗上口的通俗小曲编织成同一首乐曲的不同声部,其中一首小曲的歌词还颇为俏皮:“青菜萝卜我都不爱,要是我娘烧了肉,我应该就会留下来。”

Goldberg Variations, BWV988: Variation 30盛原;国家大剧院唱片公司 - 哥德堡变奏曲《三体》台词背后:被简化的巴赫与偏见中的“女孩子”,第5张

而最早的巴赫传记作家之一约翰·尼科劳斯·福克尔也提到,在巴赫家族的聚会上,大家会把一些流行的(甚至有些下流歌词的)曲调即兴创作成集腋曲,以作为一种互相打趣的娱乐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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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或许可以理性地分析说,《三体》剧集中出现的大提琴前奏曲,或是与之遥相呼应的《平均律键盘曲集》第一册C大调第一首前奏曲,这两首看似全都是流动旋律的作品实际上有着复调思维,应该把它们听成多声部的复调音乐。

Prelude in C Major, BWV 846András Schiff - 101 Bach《三体》台词背后:被简化的巴赫与偏见中的“女孩子”,第7张

但我猜肯定有读者和我一样,最初正是被表层流动的优美旋律和万花筒一般变幻的和声色彩所吸引,才会喜欢它们。承认你更加欣赏巴赫音乐中那些感性的、经验的美,其实并不可耻。“理性主义”给现代社会打下的思想钢印或许暂时难以去除,但我们至少要直面它的存在。

接下来我们看看“孩子”。这句话其实有着非常明显的潜台词:巴赫的音乐之所以不会让儿童感兴趣,不是出于在充分理解巴赫音乐之后,主动选择的“不感兴趣”,而是因为不能够理解其中复杂的理性内容,所以不感兴趣。在剧集场景中,对巴赫音乐理性至上的刻板印象,大概可以用17、18世纪以来理性主义那无远弗届的影响来解释;但对儿童“非理性”的偏见却反而滞留在启蒙运动以前。其实早在卢梭的《爱弥儿》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儿童是一个理性存在”这一观念的肇始。更不用说19世纪以来,始于约翰·杜威和让·皮亚杰并一直延续至今的儿童哲学已大量论及儿童的主体性和理性。

大概在小学四年级时,我需要参加一年一度的钢琴考级。在大量反复练习整套考级曲目的过程中,只有巴赫的作品直到最后一刻仍然让我觉得新鲜有趣。因为其中的丰富线条和眼花缭乱的主题处理手法让我永远可以有新的听觉体验和新的思考(请注意,这个过程本身也交织着感性经验)。而我在曾经持续很长时间的业余儿童钢琴教学生涯中,也常常看到儿童学生对巴赫的喜爱。

那么“女孩子”呢?这里的潜台词并非“不感兴趣”,而是“不能够感兴趣”——因为女孩子尤其缺乏理性思维,也尤其无法理解巴赫。相信你也能轻松辨认出其中的性别偏见了。我的一位从小学习钢琴并一直十分热爱巴赫的女性朋友,在听到这句台词后讽刺地说,“电视剧真的不错,把小说作者的性别偏见也融会贯通地还原出来了。”实际上,小说原著一直被人诟病整体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性别刻板印象。别误会,我和这位女性朋友都十分喜欢《三体》,但在整体非常愉快的阅读过程中,仍会因为作者极度传统的性别观念和他笔下陈腐俗套的女性角色感到震惊、尴尬和滑稽,例如本文提到的场景在原书中甚至把这一点呈现得更为露骨。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只不过是描述符合大多数人个体经验的现实状况:“我周围的女性就是比较感性”,“理工科的女生人数比例就是很低嘛”,“女性就是倾向于选择和感性经验相关的工作嘛”。但如今我们常常说,性别实际上是被建构的。女性,以及我们所有人,都是在一个本身就具有性别偏见的社会环境和话语体系下被教育并形塑的。比如我们从小就听长辈和老师们以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女生不适合学理科”,“别看女孩子现在成绩好,最后冲上来的还是男生”;或者在文艺作品里也看到仿佛无需自证的公理般的句子“巴赫的音乐尤其不会让女孩子感兴趣”。它们作为无处不在的权力规训,无时无刻不对现实世界的运作方式发挥着最深刻的效力。换言之,我们的成长都伴随着性别偏见的体系性“洗脑”,它也由此形塑了现实生活中我们的真实人生。作为一个男性,我在此反复提到“我们”是因为,不仅女性,性别光谱上的所有人都仍然身处压迫性的性别观念体系之中。

如果我们继续打开视野,会发现在流行文化(比如影视、小说)中被再现的巴赫及其音乐可以引发更多话题。例如在一些“二战”题材的电影里,某位纳粹军官角色可能看上去仪表堂堂,有着所谓极高的音乐修养,他们常迷恋那些在传统的西方音乐史书中被放置于高峰之巅的德奥作曲家,比如巴赫。最出名的电影场景之一出现在《辛德勒的名单》中:伴随着大屠杀的光影和枪声,一位衣冠楚楚的德国军官在另一个房间的钢琴前忘我地弹起巴赫的《英国组曲》a小调第二首的前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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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勒的名单》剧照

I. Prélude (English Suite No. 2 in A Minor, BWV 807: I. Prélude(Remastered)) (Remastered)Glenn Gould;Johann Sebastian Bach - Bach: The English Suites Nos. 1-6, BWV 806-811 ((Gould Remastered))《三体》台词背后:被简化的巴赫与偏见中的“女孩子”,第9张

我们当然可以将其浅显地理解为巴赫暗示着纳粹军官的民族国家身份,但如果更进一步,我们仍能将其看作对“巴赫-理性”这对关系的挪用——现代战争中充满了理性主义带来的组织与效率,例如集中营里的大屠杀正是以流水线一般理性高效的方式运行。再如另一些作品中的变态杀人狂或是杀手角色,他们会在行凶时有如仪式般地聆听巴赫的音乐,影史中最著名的此类角色恐怕要数汉尼拔。一方面,杀戮在他们的心目中被扭曲为宗教般的行为,这当然可以用巴赫音乐中宗教性的侧面来予以暗示;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被看作纳粹军官角色的某种变体,因为他们也一样外表整洁、一丝不苟,他们杀戮的过程也如外表一般,冷静又超然,正如被简化为“理性”的巴赫音乐一样。

最后,如果你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成年男性,如果你热爱艺术且通晓音律,如果碰巧你还是位科学家(最好是位物理学家),你是不是就有很大概率会对巴赫感兴趣呢?如果不是,放心,承认对巴赫毫无兴趣同样并不可耻。至少,你不是电影里的那位纳粹军官或汉尼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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