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原精舍诗集编年笺注稿》0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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蔆湖行,戏赠郑刑部同年

刑部才名动朝市，更以奇术决生死_（1）。莽荡神州阅万人，龟册者流畴与比_（2）。往传人表戏僚偶，差等夭寿托前知_（3）。詹言乙乙巫阳下，王侯贵人惊倒屐_（4）。坐厌求索去京国，窜置荒墟五千里_（5）。面目黧黑博士冠，躬伍伧父不愧耻_（6）。年时始肯出姓名，来过武昌聊试技_（7）。梁髯汪生各动色，张郎羸病亦冷齿_（8）。指我性命差苟延，五十无闻其死矣_（9）。文章独用穷屯显，禄仕遑云晚节美_（10）。纵累功行高邱山，与龄未得逾一纪_（11）。吾怪造化颇倔强，何以唯阿顺君指_（12）。念倾此财丐司命，四人相视杂笑涕，准备骸骼饱蝼蚁_（13）。不尔服膺危苦词，浮云富贵置誉毁_（14）。春风吹酒菱湖唇，喧堂宾从罗羞珍_（15）。蜉蝣脩短焉足道，君视谁为雄骏人_（16）。方今边隅日多事，蛮夷猾夏宁天意_（17）。国家乏才绌大计，斡排元黄孰匡庇_（18）。卫霍甘陈世所贤，虎头猿臂渝中涓，请君遍访英少年_（19）。

【笺注】

    两湖书院旁有蔆湖。二月，陈三立与郑刑部、梁鼎芬（详见0152《送梁节庵还焦山》笺注）、汪康年（详见0172《南皮尚书招饮两湖书院，同汪进士、杨中书、易兵备作》笺注）、张权酒集于蔆湖，写此诗。

郑刑部，即郑篯（1854-？），字允铿，号肖彭，福建闽县人。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签分刑部，曾官江苏丹阳、无锡知县。其人善相面，似亦曾任职刑部。与陈三立是会试同年。

张权（1862-1930），字君立，号圣可，晚号可园、柳卿、孙卿、均公。直隶（今河北）南皮人，张之洞长子。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科进士，签分户部任职。官礼部郎中，候补四品京堂。

此诗借郑籛相面术，抒发人生命运的牢骚，表达了对国家前途的关注。（当时在武昌的同辈，如梁鼎芬兄弟、汪康年、张权、易顺鼎、范钟都经郑籛相面，很多人写有诗篇，但大多仅限于对自己命运的感慨。）

另按此诗在《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中句读有误，今参以《陈三立年谱长编》酌改之。

（1）“刑部”二句：郑刑部的才名震动朝廷，更因为有奇术，能判断人的生与死。

（2）“莽荡”二句：辽阔无边的神州大地阅历过万人，可占卜一类的人，无人可比。

“莽荡”，辽阔无际。汉班固《北征赋》：“野萧条以莽荡，迥千里而无家。”

“龟册”，占卜的书籍。语出殷商及周人重视占卜，将结果记录在经过整治的龟甲和兽骨之上，故称。

“畴”，同类，类别。后作“俦”。《国语·齐语》：“人与人相畴，家与家相畴。”

（3）“往传”二句：过去传说，品学为人表率，偶尔会戏弄同僚，区别早夭与长寿，假托可以提前知道。

“人表”，指品学堪为表率者。唐杜甫《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高视收人表，虚心味道玄。”

“差等”，区别。《孟子·滕文公上》：“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

（4）“詹言”二句：口中说个不休，一一都好似巫阳下世，惊吓得王侯贵人都穿倒了鞋！

“詹言”，多言，说个不休。清徐芳《〈书影〉序》：“其他詹言曲说戋戋琐琐，又无讥焉。”

“乙乙”，犹一一。清田雯《缲车辞》：“初长如蚁今成蠒，乙乙上簇黄白满。”

“巫阳”，古代传说中的女巫。《楚辞·招魂》：“帝告 巫阳 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王逸注：“女曰巫。阳，其名也。”

“倒屐”，犹“倒履”，急于出迎，把鞋子穿倒。宋朱弁《曲洧旧闻》卷二：“叔弼既到门，尧夫倒履出迎之，甚喜。”

前八句写郑籛有相人的奇术。按，《陈三立年谱长编》据《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录此诗，于七八句后多“乾鹊霛乌噪大屋，帷车怒马□泥滓”二句，亦未说明出处，今不录不笺注。

（5）“坐厌”二句：因为厌倦追求，离开了京城，窜到了荒僻之地五千里外。

“坐厌”，因为厌恶。唐韩愈《独钓四首》：“坐厌亲刑柄，偷来傍钓车。”

“求索”，索取。《韩诗外传》卷一：“居下而好干上，嗜欲无厌，求索不止者，刑共杀之。”

“京国”，京城。三国魏曹植《王仲宣诔》：“我公实嘉，表扬京国。”

“荒墟”，犹荒芜。宋叶适《定山瓜步石跋三堡坞状》：“自虏寇惊骚，淮人奔迸南渡，生理破坏，田舍荒墟，十郡萧然，无復保聚。”

（6）“面目”二句：面目黧黑，带着个博士冠，身与伧父为伍，也不感到惭愧羞耻。

    “伧父”，晋南北朝时，南人讥北人粗鄙，蔑称之为“傖父”。《晋书·文苑传·左思》：“初，陆机入洛，欲为此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傖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酒瓮耳。’”“伍伧父”，与伧父为伍。

（7）“年时”二句：年来才肯亮出姓名，来到武昌，暂且试试奇术异技。

（8）“梁髯”二句：梁大胡子和汪先生各自都变了面色，张郎病瘦也是令人好笑。

“梁髯”二句，陈三立自注：“视梁节厂、汪穰卿、张君立寿不得长。”梁节庵，即梁鼎芬，详见0152《送梁节庵还焦山》笺注。汪穰卿，即汪洛年，详见0703《过黄州，因忆癸巳岁与杨叔乔、屠敬山、汪穰卿、汪社耆同游》笺注。

“动色”，变色。清昭槤《啸亭杂录·尹阁学》：“公夙知其弊，故上疏详之，纯皇帝为之动色。”

“羸病”，衰弱生病。《韩非子·十过》：“财食将尽，士大夫羸病。”

“冷齿”，同“齿冷”，好笑。清陈维崧《满江红·薗次拏舟相访与予订布衣昆弟之欢而去赋此纪事》词：“雨覆云翻，论交道，令人冷齿。”。

（9）“指我”二句：指出我最是能勉强延续生命，五十岁不为人知，大概可以去死了。

“差苟延”，最是勉强延续生命。差，张相《诗词曲语词汇释：“差，甚辞，犹最也；颇也。与差少之本义相反。”

“五十无闻”，五十岁不为人知。《论语·子罕》：“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已。”

（10）“文章”二句：穷困不顺，只有文章为世所显现，官家俸禄，哪里谈得上晚年美好？

    “独用”，单独使用。唐刘知几《史通·申左》：“向使 孔 经独用，《左传》不作，则当代行事，安得而详者哉？”

“穷屯”，穷困，不顺利。《旧唐书·白居易传》：“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穷，理固然也。”

“禄仕”，为食俸禄而居官。《诗·王风·君子阳阳序》：“君子遭乱，相招为禄仕，全身远害而已。”郑玄笺：“禄仕者，苟得禄而已，不求道行。”孔颖达疏：“今言禄仕，止为求禄。”

“晚节”，晚年。唐杜甫《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诗：“晚节渐於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

（11）“纵累”二句：纵然累积功绩和德行高过邱山，赠与年寿不能超过十二年。

“功行”，功绩和德行。《后汉书·杨震传》：“今瓌无佗功行，但以配阿母女，一时之间，既位侍中，又至封侯。”

“与龄”，此指增寿。宋楼钥《孺人曾氏挽词》：“婉嫕应眉寿，天胡弗与龄。”

“一纪”，岁星(木星)绕地球一周约需十二年，故古称十二年为一纪。《国语·晋语四》：“文公在狄十二年，狐偃曰：'蓄力一纪，可以远矣。’”韦昭注：“十二年，岁星一周为一纪。”

从第九句“坐厌求索去京国”，到第二十二句“与龄未得逾一纪”，写郑籛离京来武昌并为诸人相面，似乎命都不好，即使陈三立好一些，也好不到那里。

（12）“吾怪”二句：我奇怪造物主很是桀骜不驯，为什么唯唯诺诺顺从你的指示？

“造化”，自然界的创造者。《庄子·大宗师》：“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

“崛强”，桀骜不驯。唐陆龟蒙《袭美先辈以龟蒙所献五百言既蒙见和再抒鄙怀用伸酬谢》：“诸侯恣崛强，王室方凌迟。”

“唯阿”，唯、阿皆应诺声。形容卑恭顺从。明唐顺之《莆田林氏先墓表》：“嚘咿唯阿，苞苴承迎之行，可以无谴訶憎疾於人。”

（13）“念倾”三句：转念想用尽钱财去求司命的神，四人相看，不禁啼笑混杂，准备死后的尸骨供给蝼蚁来饱吃一顿！

“此财”，当作“赀财”。

“司命”，神名。掌管生命的神。《庄子·至乐》：“吾使 司命 復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丐司命”，求司命之神。按《陈三立年谱长编》录此诗，在“念倾赀财丐司命后”后，多一句“又称耿介聊不喜”，不知何出？虽意义更畅，不取。

“骸骼”，指尸骨。《新唐书·文艺传下·李翰》：“巡（张巡）身首分裂，将士骸骼不掩，宜於睢阳相择高原，起大冢，招魂而葬。”

（14）“不尔”二句：不然就信奉这危险困苦的预言，视富贵如浮云，把毁誉放在一边。

“不尔”，不如此；不然。《管子·海王》：“不尔而成事者，天下无有。”

“服膺”，衷心信奉。《礼记·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朱熹集注：“服，犹著也；膺，胸也。奉持而著之心胸之间，言能守也。”

“危苦”，危难困苦。《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家之所有尽散以饗士，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 “危苦词”，之郑篯对四人的不好预言。

“浮云富贵”，把富贵看成飘浮的云彩，比喻把金钱、地位看得很轻。语出《论语·述而》：“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15）“春风”二句：蓤湖的湖边，春风吹着杯中的酒，温暖的屋中，宾客随从罗列着美食佳肴。

“暄堂”，温暖的房屋。暄，温暖。南朝梁刘峻《广绝交论》“叙温郁则寒谷成暄，论严苦则春丛零叶。”

“羞珍”，亦作“珍饈”，珍美的肴馔。汉张衡《南都赋》：“珍羞琅玕，充溢圆方。”

（16）“蜉蝣”二句：我们如蜉蝣，性命长短，何足道哉！你看看，我们那个是雄杰的人物？

“蜉蝣”，虫名。幼虫生活在水中，成虫褐绿色，有四翅，生存期极短。《诗·曹风·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毛传：“蜉蝣，渠略也，朝生夕死。”

“修短”，长短，指人的寿命。《汉书·谷永传》：“加以功德有厚薄，期质有修短，时世有中季，天道有盛衰。”唐杜甫《寄薛三郎中据》：“余今委修短，岂得恨命屯。”

“雄骏”，犹雄俊。《韩非子·大体》：“万民不失命於寇戎，雄骏不创寿於旗幢。”

从第二十三句“吾怪造化颇倔强”，到第三十二句“君视谁为雄骏人”，抒发对相面的感慨，可分为两点，其一为不以穷通为意等富贵如浮云；其二是我们都不是雄骏人物，不会以此自居。

（17）“方今”二句：当今边境日日都多事，外族侵扰中国，难道可能是天意？

“边隅”，犹边境。唐骆宾王《兵部奏姚州破贼设蒙俭等露布》：“一戎而荒景肃清，再鼓而边隅底定。”

“蛮夷猾夏”，旧指少数民族侵扰华夏、中国。《书经．舜典》：“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此指外族侵扰中国，当指日本染指朝鲜，此后引起中日甲午战事。

（18）“国家”二句：国家缺乏人才，没有大的计谋，推动天地运转，谁能来匡扶保佑？

“斡排”，亦作“排斡”，推移运转。唐韩愈《南山》诗：“力虽能排斡，雷电怯呵詬。”

“元黄”，犹“玄黄”，指天地。汉扬雄《剧秦美新》：“玄黄剖判，上下相呕。”

“匡庇”，匡扶保护。匡，匡扶。庇，庇护。

（19）“卫霍”三句：卫青、霍去病、甘延寿和陈汤，都是世所推重的贤人，虎头猿臂的人物都沦落为宦官，还是请你去遍访英雄的少年吧！

“卫霍”，西汉名将卫青和霍去病皆以武功著称，后世并称“卫霍”。唐张说《药园宴武洛沙将军》诗：“文学引王枚，歌钟陈卫霍。”

“甘陈”，汉甘延寿和陈汤的并称。汉建昭三年，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副校尉陈汤，合谋击斩匈奴郅支单于，因功封延寿为义成侯，赐汤爵关内侯。见《汉书》本传。晋陆机《饮马长城窟行》：“将遵甘陈，收功单于旃。”

“虎头”，谓头形似虎，古时以为贵相。《东观汉记·班超传》：“相者曰：'生燕頷虎头，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

“猨臂”，谓臂长如猿，可以运转自如。《史记·李将军列传》：“广为人长，猨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裴骃集解引如淳曰：“臂如猨，通肩。”

“中涓”，指宦官。《明史·周朝瑞传》：“如辅臣阿中涓意，则其过滋大。”

从第三十三句“方今边隅日多事”，到诗末，写国家多是需要人才，而有才之人不被人用，你郑籛还是去发现年少英才去吧！

【附记】

一、黄遵宪：（“龟册者流畴与比”句眉评）“使昌黎出手为之，必更恢诡。”

（“指我性命”句眉评）“此数语当设浓色。”

（“吾怪造化颇倔强”以下六句眉评）“真韩诗。”（均见《散原精舍诗文集补编》此诗编者注）

二、胡迎建云，黄遵宪对陈三立早期诗的批评，均以韩愈的诗为楷范来激励他。七古主要学韩诗之雄厚，七律才学黄庭坚之拗峭。（《陈三立与同光体诗派研究》第1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