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过杏花落

    杏花已经谢了一周，看花人还是意难尽。春天百花争艳，最爱的只是杏花，答案源于童年，一座低矮无奇的小山——薛刚山。山上有杏花，在北方开得最早，寒风肆虐的时候就张开小小花瓣，成为报春使者。
    小孩子不懂事，看着满树花苞，心里就爱，折几支回家，将春色囿于一室，眼睁睁看着花朵绽放，带着一点娇羞和孱弱，很快便零落。

    长大了，满心都是忏悔。北方树木的成长历程比苦逼中年人都难，小孩子们初春的随手攀折，便折损杏树几年的辛苦成长。上学离家之后，再没机会回望童年的山间春花，不知杏树照旧坚韧长大，还是早被戕害无存……

    每年春来，都在忙乱中度过。总是春花凋零满地时才发觉桃花已逝、玉兰别枝，海棠春过，然而每一次的错过都不如杏花那么让人痛惜。总感觉，有一段空闲到什么都不用想的时间，去看杏树萌苞，杏花怒放，花影里徜徉，才能说是真正感受了春归大地。

    这样一说，我已经好多年没有体味过春的讯息了。

    天津照样是北方，但花树已经比内蒙多得不是一星半点了。空气温润许多，气候柔和不少，草木自然长得轻省。杏花就是例子，天津杏花直径能有三四厘米，肥壮丰厚，像个生来不知愁滋味的小少爷；而那让我逢春梦回的小杏花也就五角硬币那么大，瘦小硬挺，怎么看都小门小户，一幅削尖脑袋挤进大城市，却抹不去穷酸怯弱的青年形象，但傲岸和死不低头的劲儿也让人暗里佩服。

    杏花又谢了，又错过了一个春。沉浮在人海茫茫中，自认为在努力游得更快更好，可惜在有能力劈波斩浪的人眼里，你我或许只是一个小丑，用浓妆和滑稽换点残羹冷炙。

    蓓蕾初绽时，酒红的花萼轻托粉白花朵，无论工笔写意还是油画，都无从描摹这侘寂之美。一瞬有一瞬的美，一朵有一朵的态。陆游写过诗，闻道梅花圻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陆游想要陪伴每一树梅花，我想的是万千世界，万千杏花，万千个我。

    前几天，杏花正盛的时候，上班时路过花树，也深深望了几眼。空气中漂浮涌动的都是杏仁的淡香，刻意捕捉时形魂俱无，匆匆走过后，又在身后聚拢，用浅淡无着的气味招引你的一回头再回头。为“五斗米”奔波的你我，这时候谁能回转身，赴春天的热情邀约！

    晚上回家，淡月失梅花，淡月也能失杏花，照旧盛放着，银辉笼罩中，有加了滤镜的不真实，美得那么清远高贵，又勾人魂魄，有黛玉的贵气，也有点林妹妹的小矫情，快步走过去，痴心盼着有一朵能开一辈子，天天上班下班等着我……

    杏花极盛不过一两天光景，春风一起，漫天都是花瓣，每一片都决绝离开，像惨烈的青春。能看到英雄迟暮和美人白头是件幸事，怕的是都没有机会。不喜玉兰就是因为它不肯别枝，非要锈迹斑斑停在树上，像迟暮美人非要拉皮垫鼻。岁月是遮挽不住的，不如潇洒做杏花，挥手早别，让你永远看不够，让你永远念着来春再见……

    过几日，青杏子就该长出来，辉煌过杏花的地方将是累累新果。杏花天影笼罩的终究是后来，朝朝暮暮都是后来的春草绿。每一年，总是在这个时候，又一次提醒自己，明年一定全心等着杏花开，这来年的安慰，有点苍白，也只好苍白。

    桃花娇艳，粉红玫红艳红，软颤柔嫩，自带三分娇羞。海棠更是善于装扮，嫩绿的叶衬着花朵垂丝，开了水粉，没开艳粉，汇聚了整个春天的水嫩颜色，要的就是让你流连不忍走。腊梅倒是高古，惜乎太香，空无一物的冬天里，这冷香攻击性太强，仿佛茹素半生的老僧，见不得酒池肉林。

    杏花天生淡薄，远眺有点微粉，来自于花萼，近处细端详，花瓣其实是纯白。白得近乎透明，有白玉般的细腻质感。

    杏花多疏瓣，也以疏瓣为贵。清淡泠然的花朵，繁复了自然拥挤。像宝钗和黛玉的诗，造诣都高，但疏离的显然更有高级感。

    杏花也有繁瓣的，花朵挤挤挨挨，能开到枝头的顶端，远望去像是直径三五厘米的花棒，也粗也美，气势喧天。花朵的重量能把枝头压弯，宛如烟花的绽放轨迹。汪曾祺喜欢栀子花，他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不独是花，能没心没肺到这么混蛋的，都是世间一流。

    年岁渐长，总会忆及以往，想要回到小时候，再看看那时的山河岁月。所以杏树就总是被想起来，不独杏树，苦寒的北地，哪种花木都无从秀润，只能瘦劲，在年年岁岁的朔风里，艰辛生长。

    总有个念想，等退休了，买好多杏树苗，去偿还童年的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