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读经典之品读《芙蓉女儿诔》

朋友们，大家好。

共读红楼梦的有声剧已经接近八十回原本的尾声了。第七十八回中有一篇诔文，可算是红楼梦的诗词歌赋中非常精彩但又有些难懂的内容。我们在读书的时候也许没有仔细的了解这篇文章的含义，今天就来一起细品品这首真情盈溢，凄美绝伦的《芙蓉女儿诔》吧。

“诔文”是历述死者生前行事，在丧礼中宣读的一种文体，相当于现在的悼词。诔文之体出自《周礼》，是一种非常庄重的应用文体。郑玄说：“遣谓祖庙之庭大奠将行时也。人之道终于此，累其行而读之”。在大丧遣之日由太史来宣读诔文，这是奠礼的重要一环。宝玉做的这首诔文，却是背离了正统礼教之宗旨的。但书中已说明，宝玉撰写《诔文》自谓“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又说：“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宝玉撰诔是由自己宣读，不在乎给世人观阅称赞，也不学世俗的“奠礼”。这也正是曹雪芹塑造的贾宝玉才有的风格。

因为这篇文字既有文又有歌，篇幅也很长，我们分段来解读。首先看原文，再把其中有典故有深意的词句提出来细品。（文中点评主要参考蔡义江先生评注，商务印书馆发行的《蔡义江新评红楼梦》及冯其庸先生评批，青岛出版社发行的《瓜饭楼重校评批红楼梦》）。

                                                                                                                     图片来源于网络

芙蓉女儿诔开篇写到：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怡红院浊玉，谨以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曰：芙蓉女儿诔的开篇便不落俗套。“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悼词祭文的发端必叙述年月日，但红楼梦一开始的时候也说过此书所述“无朝代年纪可考”，宝玉在这里继续来了一个，年月日不详。这里有段脂批，说道是“年便奇……日更奇。细思日，何难于说真某某，今偏用如此说，则可知矣。”蔡义江先生说，“说年（太平不易）是反讽，说日（无可奈何）就是自况”，细品来确实如此。再来看看脂批怎样评宝玉给晴雯准备的祭品：群花之蕊——奇香、冰鲛之縠——奇帛、沁芳之泉——奇奠、枫露之茗——奇茗。“……乃致祭于白帝宫中抚司秋艳芙蓉女儿之前”，对所祭奠之人的称呼亦奇。秋天司时之神为白帝。在第三十七回中，宝钗作的《咏白海棠》中有一句：“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与此处的白帝都代表秋季的神。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亲昵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晴雯原是贾府老奴赖大家买的丫头，买来时才十岁。因常跟着赖嬷嬷进府。贾母见其伶俐标致，十分喜爱。赖嬷嬷便把晴雯孝敬了贾母，才有了后来到了宝玉房里。宝玉诔文上说，“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又说“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那么晴雯进了贾府之后没多久便被贾母派给了宝玉。晴雯死时才十六岁，正是含苞待放，青春正好的年龄，就这样夭折了，怎能不令人惋惜。而她与宝玉共处的不到六年的时间里应该算是她短暂人生中的短暂的美好时光了吧。

噫！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

此段宝玉效仿唐代杜牧《李长吉歌诗叙》中的诗句：“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形容芙蓉女儿，质比金玉还要珍贵；性比冰雪更加洁净；神若日月星辰尤为光彩，貌如春花秋月更加秀色。这六句是宝玉对晴雯的评价。在王夫人看来，晴雯是个溜肩膀水蛇腰的狐狸精，但是在宝玉看来晴雯的形象是“姊妹悉慕媖娴”，品格是 “妪媪咸仰惠德”。对于王夫人的恶语，宝玉的评价描绘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晴雯来。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故尔樱唇红褪，韵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

此段蔡义江先生评说：“先奏响《离骚》旋律，痴公子竟抒发楚大夫屈灵均之不平。”我们来看前几句。“鸠”是一种爱鸣叫的鸟，比喻人话多而不实；“鸩”，传说它的羽毛有毒。“饮鸩止渴”就是指饮用鸩的羽毛浸泡过的毒酒解渴。宝玉用鸠鸩这样能杀人于无形之间的鸟，比喻那些恶势力。“鹰鸷”原为屈原表达与楚国贵族恶势力斗争的不屈精神。“罦罬”指的是捕鸟的网。在宝玉看来，是有股恶势力妒忌晴雯等的高洁，进献恶毒的谗言导致了纯洁女儿的消亡。屈原的《离骚》中有：“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也说明宝玉是用鹰鸷的孤高品格与鸠鸩做对比。后面的“茝兰”即白芷和兰花的合称，通常泛指具有香气的草本植物。《离骚》中有“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 意思是：满屋堆着都是普通花草，你却与众不同不肯佩服。又用香花和恶草再次做了对比，更加体现出女儿们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随后这几句：“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可怜花柳质，怎禁得起狂风骤雨的摧残，毒虫蝎子一般的恶毒言语，竟将人逼上绝路。哎，怎么不叫人扼腕泪流。后面的“樱唇红褪”、“韻吐呻吟”、“杏脸香枯”、“色陈顑颔”把一个病恹恹的晴雯简直像是画出来了一般。人在病入膏肓的时候可不是嘴唇无色，有气无力，面容憔悴，颜色枯黄吗。接下来“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tún)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这几句的意思是，那些流言蜚语是出自屏帷之内，那些荆棘毒草已经蔓延到了门前窗下。岂是你因过失而受惩罚，实在是被诬陷诟病而终丧生。你既怀着不尽的忧忿，又含着无限的冤屈。“高标”指的是有高尚品格的人，指晴雯是以“高标”而反遭迫害。这里又引用了两位古人，贾谊和禹的父亲鲧来比喻。贾谊就是写《过秦论》的那位大学问家。他很年轻时就在朝廷担任职务，因受到权贵排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因此后人也称他为贾长沙。他死时年仅三十三岁，也算是英年早逝。宝玉说晴雯是“闺帷恨比长沙”正是喻其年少夭亡。后面的“巾帼惨于羽野”是引用了一个古代神话，说禹的父亲鲧擅自拿息壤（也就是长生不息的神土）堵塞洪水，帝命祝融杀之于羽山的荒野。脂批说：“鲧刚直自命,舜殛于羽山”。瞧瞧宝玉用这两位人物比喻晴雯，不知这丫头仙界有知会不会朱唇上翘，莞尔一笑呢。难怪脂批开首就说“诸位阅此，只当一笑话看去，便可醒倦”了。

自蓄辛酸，谁怜夭折！仙云既散，芳趾难寻。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馀痕尚渍。镜分鸾别，愁开麝月之奁；梳化龙飞，哀折檀云之齿。委金钿于草莽，拾翠㔩于尘埃。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

无限的辛酸只有自己尝吧，谁会怜惜你的不幸夭亡！你就像彩云一样飘散了，无处寻访你的踪迹。真是彩云易散，仙踪难觅了。下面的几句带出几个传说，我们来解释一下。“洲迷聚窟，何来却死之香？海失灵槎，不获回生之药。”传说西海中有聚窟洲，洲上有大树，香闻数百里，叫做返魂树，煎此木制成一种名叫“却死香”的丸药，便可以使人起死回生。又有传说，东海蓬莱仙岛上有不死之药，秦代徐福带了许多童男女入海去寻找，一去不归。这两句的意思是：在聚窟洲迷失了归路，怎么能得到还魂的神药；没有了灵槎，如何能泛舟天河获得不死仙丹。表示晴雯的死无法挽回，此乃无奈之叹。“眉黛烟青，昨犹我画；指环玉冷，今倩谁温？”宝玉喜欢和丫头们混在一起，给麝月篦过头，也给晴雯捂过手，想必这描眉画眼的差事他也应该是有的。在这段里，晴雯在时的一幕幕呈现在眼前。“鼎炉之剩药犹存，襟泪之馀痕尚渍”，喝剩下的药还温热，衣襟上的泪痕还未干，但其人已不在世间了。“镜分鸾别”，传说罽宾国王得到一只鸾鸟，养了三年不叫一声。后来她夫人说：“听人说鸟见到同类就会叫，为什么不挂一面镜子让它照一下自己呢”。罽宾王就按这个方法做了，结果鸾鸟见到镜子里的自己以后以为见到同类，便慨然悲鸣，展翅奋飞而死。后来多称镜为“鸾镜”。另外，也有破镜重圆这个典故。用以表达夫妻分离。，“梳化龙飞”，传说晋朝的陶侃年少时打鱼，网到一枚织梭，回家挂在壁上，雷雨时化为龙而去。“愁开麝月之奁；哀折檀云之齿“，这里又巧用了“麝月”、“檀云”两个丫鬟的名字，一个代表月亮又指代镜子，一个代表檀木梳。前后用妆奁和梳子，抒发出物是人非的感伤之情。“委金钿于草莽，拾翠㔩于尘埃。”“金钿”、“翠㔩”都是古代女子所用的饰品。白居易的《长恨歌》有云：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这两句表达出，人已逝去，她用过的首饰掉在草莽中落入尘埃里。“楼空鳷鹊，徒悬七夕之针；带断鸳鸯，谁续五丝之缕？”这两句中 “七夕之针”、“五丝之缕”用来写晴雯也很恰当。宝玉的雀金裘就连外面的绣工都没有见过不会修补，而晴雯却在病中为他缝补好了，手艺之巧无人能及。鳷（zhī）鹊楼是汉武帝所建的楼观。传说七夕时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也是借用了鳷鹊这个楼名。“如今人去楼空，白白地悬挂七夕之针岂非睹物思人。鸳鸯带以断，还有谁能为我续上五彩丝线？“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芽枉待。抛残绣线，银笺彩缕谁裁？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

“况且现在正当秋季，秋天属金，西方白帝司时。”这里再一次说明了晴雯的死是在秋天。秋天素来有萧索萧条的味道。此时的房间里斯人已逝，只剩下我孤枕入梦了。“桐阶月暗, 芳魂与倩影同销……雨荔秋垣（yuán），隔院希闻怨笛。”这几句从影消形灭，香残语绝，转入连天衰草、遍地悲声，恰如乐曲的音调起伏变化，自然连接下来，犹如神来之笔。梧桐树下台阶上的月色昏暗，你的芳魂和倩影也一同淡去了；芙蓉绣帐里香气已散，你的娇喘和细语也一起中断了。这连天的衰草，更比蒹葭苍茫；遍地的悲声，也只是蟋蟀的悲鸣。夜晚秋天的寒露洒在布满青苔的台阶上，再也听不到捣衣砧的声音传过帘来。秋雨打在长满薜荔的墙垣上，却难听到隔壁院里哀怨的笛声传来。实在是悲凉伤感啊！“芳名未泯（mǐn），檐前鹦鹉犹呼……折断冰丝，金斗御香未熨。”这几句不同于前面的描写，所举事例都是实际发生过得事情。潇湘馆檐下的“鹦鹉”；香菱和小丫头们斗草；怡红院庭前无故枯萎的海棠；晴雯偷听宝玉和麝月说“满屋子里就她磨牙”……种种往事，历历在目，虽然不都是晴雯身上发生的事，但此时却引得宝玉百感交集，怅然若失。刺绣的线已经丢掉，谁来裁剪银笺描画图样；洁白的丝绸绢布已经褶皱，也没有人来燃香熨平它了。

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泣杖而遽抛孤匶。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

昨日奉严父之命驱车远行，来不及与你诀别（晴雯死的当日，宝玉被父亲叫去，一同出门应酬，因此没有能见到晴雯最后一面）；今天不顾冒犯母亲威严的后果，拄着拐杖急忙来吊唁你，及至跟前却得知棺椁已焚，你的长眠之处竟遭灾祸。想起曾经 “一同化灰，共穴同眠” 的盟誓，便让我惭愧不已。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飒飒，蓬艾萧萧。隔雾圹以啼猿，绕烟塍而泣鬼。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

在那西风古寺旁，青色的燐火还在缓缓地飘动；在那落日的荒坡上，还残留着你白骨。听那楸树榆叶飒飒作响，蓬草艾叶萧萧低吟。哀猿隔着雾腾腾的墓窟啼叫，冤魂绕着烟蒙蒙的田埂哭泣。原来以为红绡帐里的公子一片情深，现在始信黄土堆中的女儿命运悲惨！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泪血只能向西风挥洒；又好比石崇保不住绿珠，这默默衷情惟有对冷月倾诉。这后两句中宝玉自比汝南王和石崇，将晴雯比作碧玉和绿珠。（“梓泽余衷”的梓泽是石崇在河阳的一座别馆。这里用馆名来指代其主人。）

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君之尘缘虽浅，然玉之鄙意岂终。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

这一段蔡义江先生评道：“说到诽谤者，如闻切齿咬牙之声”；冯其庸先生说：“'钳诐奴之口’数句，如讨恶檄文”。读者看到此处也觉得笔诛口伐不足以解其恨！“鬼蜮之灾”的鬼和蜮都是暗中害人的精怪。蜮传说是一种生在水边能伤人的虫子。它会躲在水中，口含沙子，等人经过时向人喷射。被它喷出的沙子射中影子的人就会丧命。有个成语“含沙射影”就是说的它。宝玉觉得晴雯是被藏在暗处的人诬陷所害，“诐奴”和“悍妇”就是奸邪善辩的人和如王善保家的那种善妒又爱搬弄是非的奴才管家一伙人，因此宝玉说：“即便是把那些诐奴的嘴夹住，把悍妇的黑心剖出来，也不能解我心中的忿恨，从宽以对他们。你虽然在这个世上只有短短十六载，而我却对你情意深深。正因你我情意深厚，我才会不停地追问。”

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恶乃滥乎？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那个机灵的小丫头编出个谎话说晴雯是被天上的上帝召去做花神。这段无稽之谈却让宝玉释怀了很多。宝玉说：“她活着的时候如同兰蕙，死了可以管辖芙蓉。这话好似无稽之谈，但是我却深信，且有据可查。”他在这里引用了两个历史人物的传说。一个是唐代术士叶法善把当时德高望重的大书法家、金石家李邕的魂魄从梦中摄去，给他的祖父叶有道撰述书写碑文，世称“追魂碑”的故事；第二个是李商隐在《李长吉小传》中记载的，李贺死的时候，家人见身穿绯红色衣服的人驾着赤虬来召他，说上帝建成了白玉楼，召他去写记文。还说天上快乐，不像人间悲苦，要他不必推辞。这两个传说故事在宝玉看来恰恰和晴雯被召上天供职的说法是异曲同工的。也再次说明宝玉对晴雯的秉性才情有着很高的评价。前段用碧玉和绿珠两位佳人来比喻晴雯的美貌，现在又用两位得道之人来比喻晴雯的才气。又补充说：“上天委派任务都是要寻找到与之相配的人来，若非其人岂不是滥用了？我现在才相信，上帝衡量一个人并将事情托付给他，可谓是妥当至极一定是不辜负他的秉性的。”那么接下来，宝玉就要为晴雯的不灭之灵魂，“乃歌而召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繖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

转入写歌词，仍以楚辞离骚之声调发起。我们先来看这几句。天何其苍苍，你可曾驾着玉龙遨游天穹？地何其茫茫，你可曾乘着美玉和象牙制成的车降临九泉之境？（《离骚》“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看那伞盖缤纷绚烂，可是箕星和尾星散发的光芒吗？排开华丽的羽毛装饰的华盖为你开路，还有危星和虚星在两旁护卫着你吗？（这两句中提到的箕、尾、危、虚，是二十八星宿中的星宿名称。《庄子·大宗师》中说了个故事：“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商朝著名的大臣傅说，曾经担任过丞相。傅说就是那个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那篇文章里提到过的：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的那位。传说他死后，他的精神寄托在箕星和尾星这两颗星宿上。这个故事亦用以悼惜大臣亡故。在这里隐指芙蓉女儿的灵魂。脂评说：“危、虚二星是卫护星。”宝玉这段恍惚缥缈之词，恰合晴雯上天司花神之说。）

驱丰隆以为比从兮，望舒月以离耶？

听车轨而伊轧兮，御鸾鷖以征耶？

闻馥郁而薆然兮，纫蘅杜以为纕耶？

炫裙裾之烁烁兮，镂明月以为珰）耶？

“驱丰隆”的丰隆，是神话中的云神或雷神；“望舒月”的舒月是驾驭月车的神。（《离骚》有言曰：“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云雷之神作为你的侍从，月御之神来接你离开吗？听那车轮咿呀作响，是你乘坐着鸾凤出游吗？闻到浓郁的香气，这是你佩戴的杜蘅的气味吗？衣裙何其光彩耀人，是你将明月做成了耳坠吗？

籍葳蕤而成坛畤兮，檠莲焰以烛兰膏耶？

文瓟匏以为觯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云气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觇耶？

俯窈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

以繁茂的花叶铺底作为祭坛，是你在莲叶灯台里点燃了香油吗？用雕刻纹饰的葫芦作为酒器，是你在过滤绿色的美酒饮桂花佳酿吗？仰望天上的云气而凝视着，仿佛窥察到了什么。俯视深远之处而侧耳聆听，恍惚听到了什么声音。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

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

君偃然而长寝兮，岂天运之变于斯耶？

既窀穸且安稳兮，反其真而复奚化耶？

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

来兮止兮，君其来耶！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中的“汗漫”有世外仙人的意思。《淮南子》有云：“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就是说我与世外仙人相约在无人可知的广大无垠之地。你与茫茫大士相约在那无限广阔遥远的地方，怎么忍心把我抛弃在这尘世之间呢！请飞廉风神为我驱车吧，可以带我一起乘车而去吗？我的心中为之慨然，白白地感伤悲号又有何用呢？你静静地长眠不醒了，难道这是天道运气的变幻吗？既然墓穴幽堂如此安稳，为何你还要化仙而去呢？我如今还身受桎梏成了世上多余的累赘。我呼唤着你的神灵不知能否归来？归来吧不要再分离了，回到这里来吧！这一段宝玉设想晴雯的神灵与神仙一起遨游天外，而他自己还身陷这浊世。感叹天上人间两分离。又借《庄子南华经》口吻，召唤晴雯的灵魂。让人为之动容。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搴烟萝而为步幛，列枪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显微而若通，复氤氲而倏阻。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徬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筼筜。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呜呼哀哉！尚飨！

诔文的最后一段歌毕仍旧以文继续。

你居于鸿蒙之中，处于幽静之地，即便降临到这里，我也看不到你的踪影。我采摘女萝作为帘幕屏障，排列菖蒲就像仪仗队伍。警告睡眼不要贪眠，劝解莲子心不要再味苦。素女邀约你到长满桂树的山间，宓妃迎接你在开满兰花的州边。弄玉为你吹笙，寒簧为你击敔。召来嵩岳灵妃，惊动骊山老母。灵龟像大禹治水时那样背着洛书跃出，百兽像听了尧帝的咸池之曲那样群舞。潜伏在赤水中的龙在吟唱，栖息在珠林里的凤在飞翔。祭奠在于心里虔诚，而非酒器食器的装饰。你从天尊的霞城出发，回到昆仑的玄圃。你若隐若现好似可以沟通，忽又阻隔于氤氲之外好似无法接近。人生离合好比青烟浮云聚散不定，缥缈迷茫犹如薄雾细雨。烟尘雾霾收敛消散，明星高悬；溪光山色美丽怡人，月到中天。我为何心烦意乱，仿佛梦境展现在眼前。如梦初醒的我慨然长叹，怅惘哭泣，彷徨不已。人声寂寥，竹林奏响。受惊的鸟儿四处飞散，水中鱼儿唼喋作响。我写下心中悲哀，作为祈祷，借此祭奠期盼吉祥。呜呼哀哉！尚飨。（尚飨：是旧时祭文中固定的结束语。意思是请逝者来享用祭奠之物。）

《芙蓉女儿诔》共有一千五百余字，在红楼梦的诗歌中是最长的一篇。 “宝玉”在考虑用什么文体来书写这篇诔文时，曾做过一番深思。小说中原有一段文字，在程高本中被删去了。文中写到：“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穷意尽为止，何必效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文中交代了这篇诔文的“师楚”倾向。我们通读原文就会发现，这首诗歌中不论是遣词造句还是立意思想都很大程度的借鉴了《楚辞》，凸显出浪漫主义的色彩。因此也不同于红楼梦的其他诗歌。与同一回中宝玉所做的《姽婳词》这首长歌体做比较，这首诔文的情感更加细腻真切，文辞更加使人动情，催人泪下。《姽婳词》的最后两句“我为四娘长太息，歌成余意尚彷徨。”冯其庸先生评说：“末两句话，只说'太息’、'彷徨’，既未提表彰忠义，亦未有半句颂祷，则其太息什么？为何彷徨？皆当令人三思矣。”有的读者认为林四娘有晴雯的影子，而我觉得宝玉只是为林四娘惋惜，借着这首词反讽政客和官僚的无能，还不及一女子。宝玉曾明确的表示过“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在宝玉看来，为名为节而死的皆非“正死”。他为林四娘不值，因此而“太息”，而“彷徨”。我想宝玉对晴雯的印象是纯洁、高尚、聪明、伶俐，晴雯在宝玉心目中是一颗宝珠，当然不会与林四娘相提并论。林四娘与晴雯在宝玉心里是绝不可同日而语的。

好了，我们今天品读了红楼梦中最难的诗歌。希望大家有所收获。感谢大家的收听，期待与你一起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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