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嫁（三）——淑仪小姐的青春梦

过了年，宁淑仪就19毛岁了。她在三道码头宁家大宅度过了18年无忧无虑的时光。她喜欢这里的一切，觉得世界上哪里都没有这里过得舒坦。宁家大宅临着江，虽然不比左右的宅子大，但仅从院子里满铺的拼花海漫砖而言，精致程度可不是左右邻居能比的。

因为去年吉林城江沿儿整修，修理了渣油路面，人行道铺了水泥方砖，路两边还砌起了台阶和铁栏杆。院子的前门脸虽然后缩了一块，但瑞二爷加修了青砖台阶，并在门前路边裸露的土地上种了不少樱花，所以今年开春，好多懂得树木园艺的人路过宁家大宅，都对那些樱花树投以期待的目光。

宁家的宅子出门没走几步就是三道码头，隔着几条街不远处就是繁华热闹的河南街，这里吃喝玩乐都是那样的方便。特别是淑仪的一众闺蜜，也都住在附近，大家一起逛街、上戏园子，十分惬意。

淑仪的爹宁瑞昌一共四个孩子，大姐是先房生养的，很早就嫁给东关的大地主老关家。大哥宁志乾军校毕业就在新京给老叔宁瑞轩当副官，二哥宁志坤在哈尔滨看着买卖。志乾和志坤的媳妇孩子都住在宁家大宅里。此外，宁家大宅还住着大管事董春海、厨子兼采买于师傅、老妈子谢老婆子，两个跑腿子大福、二贵。自打淑仪的娘死后，里里外外张罗的就是淑仪的二嫂子。

淑仪的娘去世后瑞二爷没有续弦，老头子只是时不时跑到东关圈楼三福书坊（永昌源注：艺伎盘踞之所）去会老相好赛芍药。周围人都劝瑞二爷把赛芍药接到家里，说赛芍药岁数越来越大了，娶回来也算让她从良给个名分。可瑞二爷总是含笑摇头：野芍药变成家花，就没有那股味道了。

淑仪也听过他爹的这些说辞，从前她年纪幼小，不懂，这两年渐渐大了，多少明白些。特别是去年，她是彻底懂了瑞二爷的“心思”，所以，当她听到别人说起瑞二爷的那些话，她总是不自觉地在内心冷冷一笑。

还有几天就要结婚了，宁淑仪哭也哭得了，作也作累了。她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呆呆地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容。自己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最听自己话的爹竟然狠心把自己嫁给一个赶大车的人家。而那个挨千刀的林家生，此刻也不知道死到哪里了！自己想寻死，下不了狠心；想逃走，大福、二贵轮流坐在屋门口看着。

“淑仪，何六姑娘和王姑娘来看你了。”听到二嫂浪不丢儿的声音招呼自己，淑仪懒懒地转过身，看到自己的同学何霭云、王士珍怔怔地站在屋门口，止不住眼泪又落了下来。何霭云看二嫂子走远后，一步跳进来，瞪大了眼睛，喳喳呼呼地问淑仪：“宁老丫，你真的要嫁给一个山东穷棒子？你阿玛疯了吗？”王士珍急忙上前拉了拉何霭云的衣襟：“淑仪的爹是明白人，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别瞎勒勒。”

说罢，王士珍坐到淑仪身边递过一块水蓝色的日本棉布手绢：“淑仪，你也不用哭，咱们女子大了，自然要嫁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要面对。嫁给王公大臣，也说不准哪天满门抄斩；嫁给平头百姓，谁也保不齐哪天就鸡犬升天。一切都是上辈子的因果，你又何必和命运过不去呢？”

何霭云一听，把嘴一撇：“难为你念了那么多新书，要不是我亲见，还以为是那个老尼姑墨迹呢！凭什么好好一个读过书的小姐，要去嫁给一个大字不识、磕了吧碜、勒勒特特的土老帽！我阿玛那天在三福跟你阿玛都说了，没啥大不了的事，何苦致气埋汰自己闺女呢！”

淑仪耷拉着脑袋，苦笑了一下。这时谢妈端来两碟点心和一壶茶进屋，放到桌子上。她盯着王士珍，用手指了指点心，又偷偷朝淑仪努努嘴。王士珍点了点头，笑眯眯地着把淑仪、霭云拉到桌子边，张罗着吃些茶点。

淑仪给两个闺蜜倒上水，自己趴在桌子上，用肘支着桌面，无奈地对何霭云说：“我阿玛看着很开通，实际上古板得要命，哪有你阿玛开明啊！”

何霭云边吃着点心边说：“我阿玛常说你阿玛就是胆小，从日本人来的那天胆就被吓破了……”本来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发现王士珍正在瞪她，就连忙收住话头：“这是玉升源的芙蓉糕吧？味道吃着就不一样。茶也不错，就是水有些兀突了。 ”

淑仪呆呆地盯着桌面：“浅井千代老师给咱们讲过赏樱，七日花见，热烈、纯洁、高尚的樱花，短暂而辉煌地在人间展示了自己的妩媚娇艳后，就静静地凋零了。你们说，我是不是就是红颜薄命樱花？ ”

“淑仪，你别那么想。哪个女孩子都想给自己找个如意郎君，可你钟意的男人未必就钟意你。钟意你的你倒未必能看上他。而且姻缘这种事，往往让人出乎意料，有情人未必终成眷属。所以苏学士有诗云：巧妇常伴拙夫眠，千里姻缘一线牵。”

“对对对！”何霭云忙不迭地用茶水顺下去嘴里的槽子糕：“就说浅井先生，多温婉贤淑的神赛（永昌源注：日语老师）啊，我看过她丈夫。我去！还没我高呢，确老黑的脸，小脑袋，大肚子，罗圈腿，离远一瞅，出溜儿出溜儿的，还以为渍蒜成精了呢！”

听何霭云这么一说，淑仪和王士珍都止不住笑出声来。随后王士珍不无遗憾的说：“早知今日，不如当初你接受小张的追求了，小张今后肯定也是和他爹一样做个郎中，虽不是上九流，但也比嫁给你个目不识丁的人要强。”

“拉倒吧！小张细吧连天的样子，脸比马还长，一国高还吹嘘他有球场英姿呢，我看他在校际联赛上打球那傻样，简直就是一架苞米秆子诈尸了！”何霭云边说，边站起来撇着嘴边，眯着眼睛像木偶一样模仿几个打排球的动作。

今已残破的话剧团小楼，照此推演，不日将被宣告为危楼进而落入开发商的手中

三个闺蜜聊了好半天。王士珍和何霭云才告辞离开。何霭云非常失望地说：“可惜你阿玛不让你出门溜达，这两天街里可有不少热闹看——秋星电影院上映李香兰的新片《支那之夜》，我看两遍了，我的天老爷啊，那男主角长谷川一夫简直太精神儿了！还有，协和剧团又要在南马路公会堂公演了！听说二严华（永昌源注：严华是30年代上海的歌星，二严华是吉林百姓给当时的两位业余歌手起的绰号。此二人为吉林金融界的白山先生和教师赵亮先生，南马路公会堂即今吉林市话剧团办公楼）又有新歌呢！”

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唐韵笙因在伪满时演出《后羿射日》，惨遭日寇迫害

闺蜜走后，淑仪很快又陷入无聊中，她拿出一个照片簿，倒在炕上随便翻着。里面有一张唐韵笙（永昌源注：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曾长期在吉林生活）的照片。这是她二嫂的哥哥送给她的。照片中的唐韵笙剑眉朗目，英姿飒爽，是淑仪最喜欢的一张。

记得浅井先生讲述日本的婚礼时，说过，最美丽的日本婚礼应该是在樱花盛开的时节，在神前举行的结婚仪式。淑仪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有朝一日，她和唐韵笙那样俊美的男子在樱花树下饮下339次交杯酒来盟誓相爱一生，相约白头偕老！然后在花前月下，丈夫唱着悠扬雅致的京戏：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义太谦，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誓不忘贤公主恩德如山……自己则双手托腮，双目含情地凝望着丈夫。唱罢，夫妻二人携手揽腕共入罗帐……

一想到罗帐，淑仪忽然浑身一颤，仿佛那照片中的唐韵笙也嘴角透出一丝轻蔑。她满脸通红，啪地合上了簿子，不想让再看那张最爱的照片。林家生，这个混账名字和那张苍白的小长瓜脸又飞进淑仪的脑海。

去年冬天，淑仪在柜上帮忙，可恼就着了林家生的花言巧语。这个小老坦儿长得小鼻子小眼小长瓜脸，因为店里除了林家生没人搭理她，她就莫明其妙地和他好上了。春节前，这小子更是趁着淑仪在柜上后屋休息，又凑到近前花言巧语哄她开心，淑仪一时心神荡漾，让这小子占了大便宜。淑仪并不真心喜欢林家生，事后自己也有些后悔。可一想到自己已经被那死小子那样了，今后也没法再嫁给别人了，索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可自打二月二晚上，林家生狗头梢脑地到宁家替柜上送完东西后，就再也没回来。第二天一大早上，回家过节的老叔就说丢了重要的东西。淑仪回想那天本不该是林家生来送东西，而且他当天还打听过老叔的情况，并粘缠着淑仪，在宁家呆了好久，他中途可是出过淑仪的屋子的。莫非是这个家伙干的？

可这一切淑仪并没敢和家里人说。过年期间，淑仪身下没有见红，她在学校是上过生理课的，她知道自己可能真的着了林家生的道儿？ 淑仪有些后悔，可又没有什么办法，她没有勇气抛开那个姓林的，已经是林家生的人了，这就是自己的命。现在她只想尽快找到林家生，让他和瑞二爷提亲，淑仪寻思着瑞二爷兴许能同意这门亲事。

可过了几天，淑仪还是没有找到林家生，她也没鼓足勇气和瑞二爷说这事。只是觉得家里人的眼神儿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又好像有什么事在生自己的气。

终于有一天，瑞二爷不知怎么知道了淑仪和林家生好上了的事，老头子怒不可遏地跑来质问淑仪，淑仪觉得自己横竖是林家生的人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爷俩大吵一架。

可吵了半天，老头子忽然关上房门，又顺着窗户张望了半天，才回头对淑仪说：“傻闺女，那林家生不是个正经溜子，他是个反满抗日的红胡子，你还以为他能真的稀罕你！”

淑仪根本不信，她知道瑞二爷一贯说一套做一套，虚张声势地对自己这么说，一定是吓唬人。

瑞二爷见女儿不信，也是被逼无奈：“老闺女啊！你，你是逼着爹说实话啊！前一阵子你老叔带着讨伐山里红胡子的计划回吉林，连着公干，捎带着过节。那计划就是被姓林的那个兔崽子给偷了去！多亏烧锅账房孔先生给发觉了，报告了我，你老叔亲自带着人，费了好大劲儿一直撵到大三家子才把他逮住，再晚一晚，他就把消息报告给桦甸山里了。”

瑞二爷越说声越小，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里：“这小子开始在宪兵队死活不招供，后来上了大刑才招了……都招了，连把你给祸害了的事都招了。你老叔和你大哥跟我说，当时他们在大堂上，脸都要插到洋灰地里去了！

“这阵子，你老叔好不容易才抹抚下这事，没让你陪着去大牢！你老叔怕我担惊受怕，事态妥当了，今儿个才对我说。大伙儿商量，要把你赶快嫁出去！”

听完瑞二爷的话，淑仪惊得半晌没闭上嘴。但她随即大哭不止，嚷嚷说自己除了林家生，谁都不嫁了：“阿玛，我已经是林家生的人了，还有了他的骨肉。你在城里手眼通天，我们花些钱，多托几个人，怎么也得把他给救出来啊！”

瑞二爷气得咬牙切齿：“那林家生是个老坦儿，都不要说门当户对，你看他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你怎么还死心眼，非要嫁给这个又丑又穷的货了呢？”

“我就是喜欢又丑又穷的还不行吗！我都是他的人了，从一而终有错吗？”

瑞二爷气得喘不过气：“那林家生虽说在宪兵队招供了，那也是白搭！肯定是活不成了！你快死了心吧！还有，你也休想在宁家再糊搅了！你不想想你给你老叔和你大哥添了多少麻烦？！让你嫁人是我们大伙儿商议决定的，让你嫁到一个不沾权带势的人家是你二哥的提出的，连你老叔都说这个主意有远见！既然你稀罕又丑又穷的土老帽，阿玛就成全你，按你的意思给你找一个！”

淑仪气得浑身直抖：“我宁可老死在家里，也不嫁给土老帽！“

”从小阿玛就宠惯你，你是说一不二啊，可这回我不能再由着你性子，我和你二哥都给你寻好了人家了！“

”你们要把握嫁给谁？“淑仪吃惊地瞪着瑞二爷。

瑞二爷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走嘴了。的确，在和淑仪谈话前，他已经想好了一个人选。也正是因此，方才他多少有意引逗淑仪说出要嫁给”又丑又穷“的人家的话。老头子此刻心里很痛苦，但他也没有办法。

”你们都定得了人？那还和我说个屁远见？”

“老闺女，你二哥的主张连你大哥都服气，大伙儿都觉得你二哥有见识想得长远！这回就得把你嫁给土老帽，这也是对你任性的惩戒！”瑞二爷边说边低下头转身要走。

“哦……我算明白了！这损招儿都是他宁二坏出的，他过完年不回哈尔滨，倒干点好事啊！对，肯定是他那个狐狸精媳妇杵动的！他还有见识？他要有见识也是一个有见识的活王八！”

淑仪气急之下，不知怎么喊出这句带着小秘密的过头子话，她突然停下了哭泣，愣愣地望着瑞二爷背影。瑞二爷猛地转过身，脸一阵红一阵白，但主要是红。他忽地上前两步，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抽了淑仪一个大嘴巴。然后转身一脚踹开房门，踉跄着扬长而去……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永昌源注：

1、瞎勒勒：乱说话；

2、墨迹：啰嗦；

3、磕了吧碜：丑陋；

4、勒勒特特：邋遢；

5、埋汰：侮辱；

6、玉升源：牛子厚家升字号点心店，是解放前吉林点心行当的第一品牌；

7、兀突：温，不热；

8、花见：日语，赏花的意思；

9、确老黑：十分黑；

10、出溜儿：矮小物体滑行；

11、渍蒜：一种用酱油、醋、糖腌渍的整个蒜头；

12、拉倒：算了；

13、细吧连天：枯瘦而高；

14、精神儿：漂亮、英俊；

15、老坦儿：东北人称呼河北唐山一带人为老坦儿，认为他们最能说会道；

16、狗头梢脑：猥琐、鬼鬼祟祟；

转载请注明“吉林乌拉永昌源作品”

如果喜欢，请把文章转发给更多朋友！欢迎在文章下方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