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泡儿（四）——遭遇败家爷们儿

不知怎的，这两天总觉得吉林城乱哄哄的。很多人在往城里跑，许多人在往城外去。开往大常屯方向的闷罐列车也多了起来，列车的速度很慢，偶尔还有一些拉着洋灰、钢筋等材料的车一起编入闷罐列车。城里时不时还会庆祝一下“皇军攻陷了某地”，尽管规模不及去年，也总能惹得许多无所事事之人和不谙世事的孩子围在街上看热闹。烟馆的生意似乎越来越兴隆了，许多人长吁短叹着进来，几个烟泡下去，就无烦无恼地笑眯眯离开了，似乎这烟馆真的是让人修炼成仙的所在。

大泡儿没怎么关注这些凡俗尘事。他最近是忙，真忙啊！

大泡儿已然和老蔫巴在四经路富士馆赁下了关家的院子。这个院子是两进四合院形制，坐北朝南，门房前是一条窄窄的死胡同，对面稍偏一些是市公署经济科景科长宅院的后角门。关家人说，本来门口的胡同是很宽阔的，可九一八事变后，投靠日本人得势的景家买了门前的房子，翻建新宅子。硬生生地把后大墙修在了胡同中线的北侧，导致原来很宽敞的门脸一下子就窄了。关家人找景家交涉，人家根本不理。后来关家一怒之下打官司，结果非但没有打赢，反而白瞎了不少现钱儿。

在修四经路时，东跨院也让官府给拆扒了。这关家在东关虽没有前清那么威风，可毕竟也是硬撑着门面的大户，老爷子一气之下，生了场大病，没几天就撒手人寰了。剩下的子孙抓紧分配了遗产，这院子分给了关老三铁三爷。铁三爷六十多岁，识文断字，可就是不爱出门工作，按现在的话就是喜欢宅在家里。

三爷没有别的喜好，就是爱吃。家里有厨子，却几乎每天都在外边吃。从东关的东富有、西春发，一直吃到西关的北山饭店、太盛园。三爷不光是下大馆子，豆腐脑、饸饹条，甚至是火勺、碗坨这些小吃也不放过。不光自己吃，还要带着大队人马吃，然后当着大家伙的面放出自己洪亮的膛音，提出自己个儿的独到品评。

从前清到民国，再到满洲国，只要城里有新馆子开张，自然有人给三爷送信儿，三爷也一定前呼后拥地去考察一番。那年粮米行的醉仙居新雇了一个关里来的厨子，醉仙居掌柜的暗中安排人去忽悠三爷品尝。三爷带着几个兄弟去了一尝，大叫厉害！没想到这家卖春饼卖出名堂的馆子，请来的竟然真的是个鲁菜高手。一道九转大肠喜得三爷在醉仙居连开三天酒席，每次三桌，美其名曰三三得九，九九归一。

席间三爷拉着那个厨子挨桌敬酒，大呼小叫着说已经拿这个师傅当朋友了，是朋友就必须得捧场，而各路帮闲也都识相地利用风卷残云之隙对三爷的豪爽赞叹有加。

关家的活钱儿只有乌拉街老屯、八家子收的一点地租，能分到三爷手的也没几个。多亏了三爷的媳妇嫁妆比较“厚”，让三爷还能维持着习惯。可自打分家后，家什物件儿也典卖得所剩无几。面对通风报信儿的蹭吃者，三爷开始经常牙疼、肚子疼了。虽然声音仍旧洪亮，可大手一挥，一句“走着”，带着众弟兄直奔饭馆儿的三爷渐渐成为了东关一道渐渐褪色的记忆。

三爷的房子本来是要租给大泡儿，可老蔫吧三说两说，这院子就不知怎的就典当到大泡儿的名下。大泡儿很佩服老蔫吧，该着他说话，他肯定句句咬木头，都说到点子上。看着窗明几净的屋子，大泡儿心里不得不佩服老蔫吧——铁三爷定然还不上本息，这房子肯定就是自己的了，若不是自己的房子，又怎能舍下本钱把房子拾掇得这般体面——

院子正门的门洞被改成一个小仓房，东墙上的被阔出了新大门。这样从四经路就可以直接进到院子里。东侧的门房和东厢房之间的院子里原本有一棵榆树，这回连同老蔫吧安排摆放的花盆，反倒成了新门的影壁。

所有的支摘窗窗棂都新上了遍光油，下扇玻璃换下了破损不全的，上扇窗纸都重新糊好，为了马上到来的夏天，老蔫吧还让人弄了翠绿的纱窗扇儿。正房5间，统统糊了东洋纸的花棚花墙，倒闸、间壁隔断都补了一遍桐油清漆。所有家具陈设能补漆的就补漆，不能补的就去窑坑破烂儿市儿买来同样的或类似的。关家的房子本来就很讲究，硬件设施保存的也不错，所以这么一维修，室内干净明亮之余又多了些富丽堂皇。这是用作接待贵客的地方。

关家的厢房和正房一样都是是城里式样，室内只有一面炕，东西厢房因为是给普通烟客用的，所以一并因陋就简，只简单维修一下，但求宽敞干净了事。

西侧门房被改成了仓库，东侧门房被改成了厨房。门洞子刚才说了，堆放一些大个儿的杂物。院子中间的甬路被重新铺设，两棵杏树也被认真的剪枝。

通往后院的西侧角门连同游廊被改成了柴禾棚，柴禾棚角落铺了一面小炕，供招待人员休息。

东角门被保留，可以通往后院。后院只有一幢五间房子，西侧两间是老蔫吧等人的住处，东侧两间目前还属于关家，铁三爷老两口和回家寡居的大女儿暂时住在那两间房子里。至于关家曾经的厨子和老妈子，早不知道跑到哪个爪哇国去了。

见房子收拾得停当，用具铺陈也置办得齐整。三个档次的烟具，以及吉林城烟务股专卖的福、禄、寿、松、竹、梅六款烟膏也备得了。大泡儿琢磨去郎瞎子那里给看看开业的时辰，不想老蔫吧早早就做好了这准备，拿出一张写着干支时辰的黄表纸给大泡儿过目。大泡儿粗认识几个字，拿过纸比量了半天反正，一字一顿地念了两个。老蔫吧嬉笑着夺过了这张纸，告诉了大泡儿开业的良辰吉日，并对大泡儿说，算这个日子的是老学究德爷，比蒙事儿讨生活的郎瞎子要贴谱得多！

说开业就开业，黄道吉日说到就到。因为是私烟馆，老蔫吧只是说得到了禁烟会长张锦轩和卫生科烟务股李世菊的照应，还没办理执照，所以仅偷偷在四经路口放了挂炮仗了事。晚上本来要张罗街面上有头有脸儿的几个人去西春发吃顿饭，可不知怎的，中午开始大泡儿就不停地拉稀。肚子不怎么疼，可就是一个劲地拉，到后来基本是喝水拉水了，弄得他和大家都很奇怪。

可客人都邀好了，也没法不去。末了只好让五老哏和百里香陪着老蔫吧一起去待“且”。大泡儿留了个心眼，自己不去也得有个代表。这百里香是个老江湖，这两天话里话外，又总替自己着想，处处事事帮着大泡儿提防着那哥俩。大泡儿告诉百里香，去吃这顿饭是代表烟馆最大的东家官沧海，一定要让吃饭的人都领情。百里香笑嘻嘻地瞟了大泡儿一眼：“你就把心搁到肚子里吧，我去你有啥不放心的！”

当晚百里香回到烟馆，对大泡儿简单汇报了宴席的情况，具体去了谁，她只说该来的都来了，蜻蜓点水般重复了巡警、闾长的训话，又挖苦了猪耳朵、粪叉子等人可憎的吃相，随后就只说饭桌上大家都夸大泡儿的手艺高。大泡儿听后，加重了遗憾的心情，虽然大家夸他，心里很美，但毕竟是“听重播”，不是“看现场”，那百里香也不是说书的老齁巴，声情并茂是万万做不到的。另外，大泡儿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他喝了一口炕桌上的茶水，肚子里又是一阵抽搐，于是摇晃着下了炕，蹒跚着奔向茅房……

一晃，大泡儿的烟馆开了一个月了。生意还算不错，有那么10来个人几乎天天来。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的宣传，但烟馆就如同茅房，不管你修葺得多整洁，只要你的茅坑里有足够多的屎，就不必犯愁生不出蛆，更不必着急引不来嗡嗡乱叫的苍蝇。

大泡儿虽然还没有退了东关的小院子，却已经和百里香搬到了烟馆居住。大泡儿白天在自家烟馆忙，晚上也回旧东家那里上班，忙忙碌碌，也是很有劲头。百里香主动肩负起女招待的工作，只是她只愿意盯着有俩糟钱儿的那些烟客，一些来过贼瘾的穷烟客，她就有些爱搭不理的。

五老哏的老寡妇姐姐也被接进城里，在烟馆里当上了老妈子。负责做饭、洗衣服、打扫房间。后院寡居的关大姑娘也被她额娘鼓捣着来前院当招待帮忙，赚两个活钱儿贴补家用。老蔫吧则把原来在同发赌坊看场面的董海林招到烟馆负责“保安”工作，董海林把自己的弟弟董海库也带到烟馆当自己的帮手。

就这样，烟馆里你来我往，热热闹闹，很有些生气。

小暑节气前后，有一天傍晚，天气非常闷热。大泡儿正在汇仙堂和过足烟瘾的烟客聊天。只见董海库风风火火地跑来找他，说家里来了一位贵客。大泡儿觉得有些奇怪，什么样的贵客能让董海库这般焦急？他赶忙和掌柜的告假，掌柜的笑眯眯地点头应了。

自打大泡儿开了烟馆，掌柜的和伙计们对他似乎格外和气，大泡儿心里也犯嘀咕，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想必他们知道了我自己开烟馆。可按照和汇仙堂立的花押，自己开私烟馆属于自立山门、吃里扒外了，人家完全可以扣了他的押金，把他扫地出门。可掌柜的没那么做，甚至这个月大泡儿还照例领了工钱。这反倒让大泡儿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

大泡儿和董海库一前一后往外走，有个人忽然疾步跑过来拉了大泡儿一把，大泡儿回头一看竟然是大孔雀。

“我的干姐姐，你这一天了，神神道道地要干啥啊？你要有话就快点说，你看，我家里有事，正派人来催我。”

“也没啥事，就是想和你借点东西。”大孔雀脸上笑嘻嘻，可眼神里却闪烁着焦急。董海库回头望了一眼，冷笑了一下：“泡儿哥，我在前面等你。”

“你要借啥？快点说啊。”

“我要借你最要命的东西！”

大泡儿一愣，最要命的东西？是自己的生殖器吗？正在此时，只听候掌柜在里屋叫嚷：“大孔雀！你欢点儿把东西端来，冯先生等急了！”

大孔雀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大泡儿甚至看到了她黝黑的小臂上渗出一层鸡皮疙瘩。大孔雀转过身，应了候掌柜一声，低声对大泡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最要命的东西没有借我，也千万别借给旁人！”然后就急冲冲地走向院里杏树荫掩映的正房了。

大泡儿有些莫名其妙，他似乎明白了大孔雀并不是要借钱或者他这个人。其实大泡儿早就感觉到了有种危机如影随形，只是每天忙碌着没有来得及“捕风捉影”，一探究竟。而今天，大孔雀变颜变色地对自己说了这两句话，他潜意识里已有一种预感——那隐藏的危机正渐渐浮出水面。

远远地，大泡儿就看见家门口南侧的死胡同边拴着的一匹白色高头军马。五老哏和董海林正站在门口，焦急地朝自己这面张望……

要问来的人是谁，大泡儿要面对怎样的危机，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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