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胶囊旅馆｜住在2.88立方里的年轻人

胶囊是指旅馆内26个1.2x2x1.2米、有空调通风口、防火喷淋、充电口、类似太空仓的封闭住宿空间。

日本建筑师黑川纪章设计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东京中银胶囊塔”近日开始被拆除，但“胶囊”开启的一种都市蜗居形态并未过时，中国近十年在上海、北京、西安、重庆等城市出现了胶囊旅馆，天南地北的人在胶囊旅馆里萍水相逢，距离近乎亲密，但人生彼此平行。

一 

‍胶囊里不但有住了5年的网络工程师，也有经常短期出差的公司业务员和老板、周末从周边赶来度假的高校教师，带着初入社会的兴奋或茫然的大学生：他们有的在勤工俭学、有的刚参加完考试、有的已经在毕业旅行，有的在打工中。有个小伙子曾把胶囊里堆满书苦读了2个月，最后终于考上公务员，要不他还会继续读下去。

楼下有收寄快递的蜂巢，11楼还有食堂卖15元一份的工作餐。早上是最神秘的时候：五点多洗衣机就开始响着，就有衣衫整齐的人在胶囊门口弯腰整理床位。一夜没怎么睡的拉开门帘继续打游戏。刚刚还在门帘后露着脚丫，传出沉睡的鼾声的床位，一会儿功夫人就不见了。

有的半夜就离开；有的早上来住，下午离开；有的看似孤苦凄凉、独来独往。白天少有人呆在胶囊，晚上每个胶囊露出微光，大家像是一个个邻居。

二

汽车工的小z

小z今年19岁，家在重庆城口县。胶囊旅馆的底楼是一家生殖医院，他刚在那里花了2000元做了切除包皮手术，正好在旅馆休息。

2019年他在渝北职业教育中心学习汽车专业时，在胶囊住过3、4天。楼里有一家中介机构，想找份工作的他就交了中介费，结果既没有找到工作，交的钱也没有退。最终他去了一家酒店做服务员，平时干些像布置现场、抬桌子板凳、刷盘子等不用培训就可以上岗的工作。一天要工作16小时，一个小时10块钱，经常要加班，有时候还要熬夜。他最难忘的就是半夜4点坐电梯到负2楼休息，铁床很烂，和沙发差不多，休息2个小时后又开始上班。

“我干了3天就走了，因为要穿皮鞋，皮鞋太硬，穿不来，还是别人穿过的。再说皮鞋是成功人士穿的，我们穿平底鞋和运动鞋就够了。现在我在北京现代做装配发动机的工人，公司每月交五险一金，实得3000多元。工作2小时可以休息十分钟，速度由自己控制，每天安装263台。刚来时候一分20（秒）装一台，现在是四十秒装一台。快了也没有必要，因为下游工序也有一定的节奏。空闲下来不允许玩手机，就跑厕所玩。”

“目前我有2个证：团员证和发动机技能职业维修资格证。以后自己创业，做房地产，搞地皮人不一定要有钱，但是一定要有梦想，应该有一个远大目标。”

手术后第三天，他行动已与常人无异，就搬回公司去住了。 

程序员小d

小d所有的东西都是在一个大行李箱里面，已经住了5年胶囊。之所以不愿意去租房，不仅仅是因低价和所处位置，也是因为能够认识各种各样的朋友，可以自由地沟通。在这里如果有人想拼餐，可以在前台提出申请，大家就可以一起AA制吃一顿。如果没有人参与，就和老板一起去。

小d是编代码的程序员，有一个谈了一年多的重庆女孩。去年他每周末去看房，但是最终没有买，今年又涨了20%，更没有心思看了，父母双职工，可以让他全款买，但是他想用自己的10多万的存款付首付。

那时他的工作压力很大，每天早出晚归，回旅馆很少聊天，钻进胶囊就睡了。起床后也感觉洗脸洗澡低头都晕，颈椎也难受。因为体育馆施工，周边也没有地方锻炼，他也去菜园坝大桥跑过几次步，因为车多尾气多，最后放弃。只能在旅馆锻炼一下哑铃、做个操。

最后他去做了一个核磁共振，检查了前庭和耳朵，医生开了三级抑郁药物。虽然请假一天公司要扣好几百，最后他还是请了一个月假。

小万和小张

小万和小张的老家都在重庆周边地区，二人都有进厂做工的经历，所以二人特别谈得来。最重要的是胶囊旅馆的阳台上有一台式电脑，二个人可以天天晚上聚在一起打游戏。

97年出生的小万，在江西读的计算机相关的大学。四年里他干过六份不同工作，2018年在电子屏幕工厂和模具厂做。工厂学校毕业的很少，妹子并不多，都是结过婚来赚外快的家庭主妇和大妈。进厂之前要体验，体检费自己出，只要不是大病都能过。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工资2、3000元，最低1700元有个月。工厂包吃住，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干活，12个小时休息，12个小时上班，如果一分不花，在工厂每年可以存3万。生意不好的时候拿不到多少钱，也不让走，最后同事最后直接把车间管理员打了一顿。

2年的老员工可以当组长，他干了一年多就离开了。新厂是模具厂，一开始厂里食堂还可以，最后领导开小灶之后，工人们就吃得不好了。有一定危险性，晚上5、6点的时候，有的学生工因为困把模具打坏了，老板修了1周，学生工罚了款。在工厂的3年里，来来秋去换过至少二十个室友，有的来第一天就走了。

小万现在每月4000多块，但是存不了钱。他已经在胶囊已经住了一年半，疫情时在外面买了一堆泡面吃。他既不打算在重庆买房，也不会在老家买房，家里有90平方的3室一厅，自己又是独子，他觉得够住了。

家里每次给他介绍对象，催他结婚，他都没见过：“对方提条件的，我都不要”。虽然回家只要5个小时，但是小万5.1节又没有回家。

父亲母亲干脆一起来胶囊旅馆来看他，两人好奇地打量着一个个胶囊，嘴里悄声说：“像个狗窝……”

小张从四川外国语大学旅游专业毕业之后，他在温州从事了两年外贸工作，然后在浙江宁波的工厂打工。那里的私企和微企很多，老板缺人，只要你能学会就可以留下。工作要比流水线轻松点，毕竟上厕所不用请假，但是时间有点长，声音有点吵。每天就是加班、打卡：拿着游标卡尺不断地数小螺丝，每天数十几万个，不能出现大的误差。不加班打4次卡，加班打6次卡，一个月休息2天，其余都加班。不加班4000元，加班可以拿到7000元，有的可以拿到8、9000元。有的一家三口打工每天加班，父母干了7、8年，每月可以有2、3万的收入。有一个打工了20年，然后自己开厂三年，把钱又都亏完了。

“我再不想去那种工业园区了，每天回去就想睡觉，但是在厂里睡不着，路过的重型卡车好像楼要塌，楼都在抖动。”实习期满之后，他都没有接着干。之后他靠打工赚的3万块钱，每天呆在胶囊旅馆专职做期货和股票，好在可以勉强养活自己，最重要的是“自由职业比较爽。”

父母只生了他和妹妹，家里在重庆周边买了一套房子，离3号线40分钟。最近家里给小张找了一家离家近的小公司，每月3000块工资，他告别了胶囊旅馆，又去上班了。

“的哥”小t

小t36岁，是重庆的一名“的哥”，这两年经常在胶囊旅馆住。夜班司机的作息时间不同，早上4点上班，中午4点回来，正好旅馆的人都出去了，可以安稳地睡觉。

“以前我什么都干过，瞎干，自己把自己的搞死了。前年干过一年（出租车司机），对重庆的路很熟悉。（出租车司机）比较自由。想挣钱就多跑，想好耍随时就下班。每月的收入看每天的赚钱（情况），每月7、8000块。孩子跟着我，11岁了，在大足让我的父母帮着带。老家到这里开车1个小时，也不远。以后有钱还是想在重庆买房。”

晚上拉的乘客一般都是喝了酒的，价格也比较便宜，平常一天收入5-600元，车费和气钱合计的成本要200元，跑2天还想休息一下。”

他说开一天出租能得到很多信息，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外国到国内。美食，玩耍的地方，整合下来就是整个重庆和全国的信息。

他还在晚上见过怀着肚子去找男模的女人。让老公逮住后，一群人打2个男的，周围人在看热闹。

流浪歌手小刘

小刘97年出生，2020年7月从四川电影电视学院音乐表演专业毕业，自认属于专业一般的人。从去年到现在，他偶尔上一下班，然后就是去各地走一下。商区和店里的工作很容易找，在外面问一下就可以找到。他在奶茶店当过服务员，也做过 ktv的服务生，负责给客人端茶送酒。偶尔也唱下歌，如果好听就有人打赏。

“我来这里很偶然。当时我刚毕业，没有见过社会，女朋友聊天时给我过一个地址，说在两路口。我就从雅安骑摩托车，一天从9点到晚上10点跑了439公里，到了重庆的壁山，住在一个50多元的小旅馆，第二天我就到了一个青旅，老板也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重庆的朋友，住了几天。”

“我谈过3个女朋友，但没有官方认证，上一个是重庆的，从事美容行业，因为她所以在重庆呆了十多天。和她分手都是一年多的事，现在再来重庆，是因为习惯了，也喜欢重庆。周边的青旅我都住过，“飞鸟集”那里有个钢琴，我可以弹琴。还有一个可以k歌的，我也是老熟人。那里有很大的投影屏幕，属于出资比较大的连锁青旅。一去就说 ：“小伙子你又来唱歌了？”。

“我的旅行箱特别大，里面都是衣服，因为有些工作是包住宿的，所以我箱子里面放了被子。还有的就是吹风机，衣服裤子，洗漱用品，一双运动鞋，一床秋季被子，一个床上折叠桌，一台小米笔记本一个键盘加鼠标，充电宝，一个投影仪，几瓶洗面奶，还有一个唱吧K歌小话筒，也就相当于一个蓝牙音箱。”

“我不知道第几次来重庆了，今天我去了观音桥，因为我还有那里网吧几十块的网费，我去把它用了。也去吹吹空调。明天我还没有想过，楼下的奶茶店我，还想去面试一下。’’

”我羡慕做自媒体和短视频的，但是由于风头已过，还是想当自由的演唱者。以后说不定也开一个小店，主要是找不到适合的工作。路上遇到开青旅的都开垮了。十多天起在西安的青旅，对门的30多岁湖南小伙子因为赌博把房车都买了。之前他是小老板，现在连家里都不敢说。”

“我还有走向社会，已经感受到了社会的残酷，已经被社会蹂躏了。我经常告诉刚出校门的人，早认清现实是很好的。努力不一定成功，不努力一定很舒服。我现在没有理想，适合吃软饭。”

more

家在甘肃陇南的小罗96年出生，从空军上等兵退役，在常州大学读管理。他说父母的钱只够付重庆的首付，他不打算以后买房：’重庆的公租房十年也就是十万块，我要是把他们掏空了，他们要用钱怎么办？”他正在考虑明年是否考研。女朋友小徐家在四川，正在南京上大学学设计。

小王2001年出生，北京人，他16岁独自一人去美国读高二，现在在美国读生物医学专业的大二。5月回国后开始国内旅行，一路上住的都是青年旅馆。，他对中国历史很感兴趣，在参观了南山抗战纪念馆后，他对重庆大轰炸有了兴趣，下一站想去南京博物馆看看。 

小方98年出生在重庆綦江，是家里的独生子。他刚从新疆农业大学机械制造专业毕业，女朋友在重庆一家宠物 医院上班，他来重庆是看看有无机械零件方和技术设计方面的工作。几个月里，他找到的工作短期收入都不太理想，后来去了一家房产公司做了中介：“还是有考虑要不要回新疆，先看看这份工作收入咋样”。

小王27岁，山东菏泽郓城人。初三毕业后他觉得发小打工回来穿的都好，有钱，就不想上学了。后来干过理发、餐饮，这次他想学习做重庆小面。在重庆差不多有20天了，每天在房子里打手机游戏，晚上经常睡不着，跑出去听歌、喊几嗓子。他一直打算出发，但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十来天前他的身份证也找不到了。

小陈85年出生，老家是重庆大足区,在重庆跑出租车。小周出生在新疆，嫁到重庆綦江。每月她来重庆听营养师的培训课。 

小王88年生于云南。因和前女友有感情纠纷，他从云南坐车来重庆“谈判”。在和胶囊旅馆一周后，他的 心情慢慢开始平复下来。

小周来自重庆永川，24岁，在职业学校当老师，来这里参加“三支一扶”考试。她说：“我个人出行的时u候比较喜欢选择胶囊旅馆，因为感觉自己在这个空间里面比较有安全感，因为胶囊旅馆是封闭的 ，价格又很合理，有时候住青旅的时候也会遇到很有趣的朋友。”

小刘（右（19）岁，在重庆上大学，她和来自贵州的同龄小表姐一起来重庆玩。不久表姐也收到了重庆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小贾生于山西，在重庆外语外事学院读大三。他在暑期找了一份有关线上教育、日薪150元的兼职工作，正在旅馆的前台电脑上签线上合同。 

杭州小卢和李刚高考完，一起来重庆玩。最左边的是刚毕业，来重庆找工作的大学生。 

三

常驻的骨干在公共活动区形成了一个圈子，既像重庆老街里的茶馆，也像美剧《老友记》或《生活大爆炸》的情景：有熟人之间的畅聊，有最新八卦消息，周末还有大学老师或者老板亲手配置的鸡尾酒。

老板心很善，是个87年出生的福建小伙子。他18岁就接触到三教九流的人物，母亲去世后离家，2016年到重庆至今。有时他会去华岩寺敬香，跪拜，为了保佑天下无家可归的人。

王老板在旅馆所在大厦的11楼吃15元一份的工作餐。他04年考上福州的大专，但是不想去上，跟人去做和铁路货运有关的生意。后来他厌倦那种纯交易的生活和饭局，喜欢和朋友一起聊天他索性接收了这家旅馆。他认为只要不负恩情财艺，不给社会添麻烦，就是最好的人生。

有一个熟客问老板：为什么我在拜佛的时候，感觉到很悲伤？

答：因为人生来就是苦。佛家说的慈悲，修四无量经。

老板说帮他的人不少。曾有一个小姑娘住了几天，借了他1000元钱，上午说下午还，今天说明天还。最后另一个99年的女孩儿拉破脸皮帮他闹，要了她的ipad抵押，最后给要回来了。

他有一本“message board”，是刚开店时旅客写下的留言。这些年不断有朋友劝老板别开旅馆了，继续去做生意。老板说如果以后真的不开了，就只会带这个走。

又激动又开心，来到重庆，主动或被动的桌了一些事，认真的遇见了一些人，学会了一些道理和收获，与一些人的经历从跌，交织成了生活。

—————2017年7月，小女生留言

经常出门，住的都是青旅，满满地，就像变成了一种信仰和洗完你在你的生命中也有了一些东西值得坚持。

—————2017年  镜子的后面

重庆真好，感谢老板这么温馨的环境，有时候必须做自己的英雄。

—————2018年2月2日

老板太好了，还和我爸聊天，下次一定还来这里。

—————2016年10.3日 8岁

我是浪逼咋了！远方的路很美，很酷！所以一直走下去

—————2017年8.16 来自一位15岁的男孩 广西人

到重庆已经第三天了，名义上的躲你，却变得更加想你，希望你一切安好，也希望你能走一走我走过的路。

—————Yyc

呃 ，老板好，居然还我一杯酸奶！听师太的《外遇》，黄玫瑰，家明，我是真的爱人你了！洛阳路十号，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一张明媚的脸，或许婚姻的疲惫都没低过时间的摧残。

—————2017.101.14 

在这里很高兴认识老板老王，在雨中陪我淋雨找姐姐，我和我姐吵架了，老王一致陪着劝我，还有这里住的人个个很开心，在这里很欢乐，感谢哦，大家一定会回来聚聚的。

—————2016.6.30

我们俩的第一次旅行，呆了7天，今天爷是要离别的日子了，舍不得，还有我们的第一次纹身，现在还在疼。不过问深圳碰到肌肤是的每一下都会想到我们纹身的目的，为了一次爱的纪念，忍受几百分钟的疼痛也是值得的。

—————2017.2.23

后序

据中国专业机构统计，2020年11月1日零时，居住在中国重庆全市常住人口为3205万，是中国的超大城市之一。

城市经济的发展吸引了各地人口的持续流入：数据显示，居住在重庆、身份证住址却不是重庆的人口为1309.64万。同时，2021年，重庆房价突破了万元大关，增幅位于全国前列。市区里面一套房下来随便都在100万以上了，而重庆的工资水平并不高。

人们还在向经济更发达的中心城区进一步集聚。“两路口”位于重庆的母城，之前有重庆唯一的火车站和汽车站，现在是轻轨的换乘点、急救中心所在地。人们通过火车、汽车、轮船、飞机，从八方赶来。

而这家位于两路口、有26房间1.2x2x1.2米封闭住宿间的胶囊旅馆，成了这些在重庆打拼的年轻人的“家”。

2021年5月，因为疫情，转机的我滞留在了重庆。朋友推荐了一家两路口的胶囊旅馆。一开始每晚要支付35元房费，最后逐渐优惠到每晚27元，我一共住了55天。在前面的半个月，我每天在重庆的大街小巷爬上爬下，而当我和老板聊天过后，我才知道开始关注起在我的身边和头顶住的这些“重庆崽儿”。

距离拍摄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在2022年4月《财新周刊》以《“胶囊”里的平行人生》刊登了此次采访的部分图文。而今，我将采访笔录中的更多部分发出来，是想更多的关注和了解这些所谓的“躺平”青年：躺平并不意味着没有了梦想，只是现实的疲惫和焦虑让人难以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