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偶成二首》之二
二
蝡蝡茧中蛹,自缚还自钻。
解铃虎颔下,只待系者还。①
大患固在我,他求宁非谩。②
所以古达人,独求心所安。
奇花散磵谷,喈喈鸣鵷鸾。
悠然七尺外,独得我所观。④
至人更卓绝,古井浩无澜。
中夜搏嗜欲,甲裳朱且殷。⑤
凯歌唱明发,筋力亦云单。
蝉蜕人间世,兀然入泥洹。⑥
此语闻自昔,践之良独难。
厥途果奚从,吾欲问瞿昙。⑦
【注释】
①“蝡蝡”四句:那在茧中蠕蠕而动的虫蛹,它作茧自缚却又自己钻出。在老虎的颔下解铃,还须等系铃的人回来。
蝡蝡:同“蠕蠕”。昆虫爬动的样子。马融《广威颂》:“蝡蝡蟫蟫”
自缚:《景德传灯录》卷二九:“声闻执法坐禅,如蚕吐丝自缚。”
解铃:宋释惠洪《林间集》卷下载,法眼问大众曰: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无人能对。泰钦禅师至,曰:系者解得。
两句皆用佛典。静安时探讨哲学,思想上激烈矛盾冲突,无法自解,故有此喻。
②“大患”两句:我知道,大祸患的产生全在于自己,从外界寻求解决办法,岂不是句诳语?
大患:《老子》第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为我有身。及我无身,吾有何患!”人,作为生命个体存在,即不免有大祸患。静安在《红楼梦评论》开头即引用老子此语及《庄子》“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说明人类的忧患是与生俱来的。
谩:谎言。
二语阐发上章“我身即我敌”之意。
③“所以”四句:所以古时的通达事理的人,只是求自己心之所安。如鸿鹄般翩然高举,在山水之间纵意遨游。
达人:达理之人。《左传·昭公七年》:“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孔颖达疏:“谓知能通达之人。”本诗中当指庄子。
心所安:《庄子·秋水》郭象注:“虽心所安,亦不使犯之。”成玄英疏:“惟心所安,则伤不能伤也。”
鸿鹄举:《史记·留侯世家》:“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汗漫:漫游,远游。《淮南子·俶真训》:“徙倚于汗漫之宇。”陈陶《谪仙吟赠赵道士》诗:“汗漫东游黄鹤雏。”
④“奇花”四句:奇异的花卉散开在山谷中,高贵的鸾凤在美妙地鸣叫。我在这七尺身躯之外,能独自悠然地观赏。
磵(jiàn涧)谷:两山之间的谷道。苏轼《临江仙》词:“幽花香磵谷。”
喈喈(jiē皆):像声词。形容禽鸟的鸣声。《诗·大雅·烝民》:“八鸾喈喈。”
鵷(yuān渊)鸾:鸾凤。
⑤“至人”四句:至人更是超凡脱俗,他的心如古井般深静无波。中夜时跟自己的嗜欲相搏斗,仿佛鲜血染满了战袍。
至人:道家指修养极高,以达无我之境的人。《庄子·天下》:“不离于真,谓之至人。”
“古井”句:孟郊《列女操》:“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白居易《赠元稹》诗:“无波古井水。”
嗜欲:特别深的偏好。《庄子·大宗师》:“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甲裳:皮革制的战裳。《左传·宣公十二年》:“赵旃弃车而走林,屈荡搏之,得其甲裳。”
殷;红色。此指血色。
四句写“至人”以己为敌。
⑥“凯歌”四句:当清晨唱起凯歌时,他已是筋疲力尽了。便像蝉蜕般离开人间,沉沉地进入涅槃的境界。
明发:清晨、黎明。《诗·小雅·小宛》:“明发不寐。”朱熹传:“谓将旦而光明开发也。”
单:通殚。竭力。
蝉蜕:蝉自幼虫变为成虫时须蜕壳。因以喻去故就新,脱胎换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人间世:人间、人世。《庄子》有“人间世”篇。
兀然:昏沉貌。白居易《隐几》诗:“百体如槁木,兀然无所知。”
泥洹:佛教语。亦译作“涅槃”。意为“寂灭”。为佛教全部修习所要达到的最高境界。《成实论》:“佛法究竟,必至泥洹。”
《大乘起信论》:“以无明灭故,心无有起;以无起故,境界随灭;以因缘俱灭故,心相皆尽,名得涅槃。”
末语亦叔本华所说的“解脱”、“寂灭中的极乐”(《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四编六十八章),“归于梵天”、“进入涅槃”(同上七十一章)。静安《叔本华之哲学及其教育学说》云:“故最高之善,存于灭绝自己生活之欲,且使一切生物皆灭绝此欲,而同入于涅槃之境。”
⑦“此语”四句:这些话我从古人的书中知道,但要实践它也实在艰难。这条路何去何从,我真想问问释迦牟尼了。
“践之”句:意谓知易行难。《书·说命中》:“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孔传:“言知之易,行之难。”
瞿昙: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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