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明年花更好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欧阳修《浪淘沙》

近来一直在准备西渡老师的讲座，所以稍微留意了一下他的著作。他在《灵魂的未来》一书中有一段话让我感触颇深，他说：“对我而言，写作最强烈的动机起源于恐惧，一种对死亡、对一切美好的事物终将逝去的恐惧，和对不断流逝的时间的恐惧。在我意识到死亡这样一个事实之前，世界对我曾是无限美好的。”我于此言，心有戚戚焉。古人称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从没想过我的文字能不朽，但我写作的目的确实是为了通过文字使我极为有限的人生接近永恒。

不记得是谁说过，从出生那日起，我们就开始接近死亡了；又不记得是谁说过，从出生那日起，我们其实就开始死亡了。过去几十年的记忆，如今残存多少呢？那些遗失的记忆，是不是就是已经死亡了的我们呢？人有两次死亡，一次是生理的死亡，一次是最后知道你的人离开这个世界。第二次死亡标志着你留存于世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抹掉了。从此，世间不再有人知道你来过。所以，文字未必能使我们不朽，但或许可以推迟我们第二次死亡的时候。这也是我说的——我写作的目的是为了无限地接近永恒的原因。在爱情中，我是不可能永恒的，我的爱人也不能，但这爱情或许能，这文字或许能。尽管几率渺茫，却仍比期待我们这身皮囊的永恒要靠谱得多。

回忆爱情其实不是为了回到这过去的爱情中去，过去是回不去的，就好像我们研究历史，也绝不是为了回到过去去，而是为了过好当下。失恋博物馆的作用不是让我们活在失恋中，而是让我们知道大家是如何走出来的。

一

我的爱情从一般的视角来看是失败了的，但你要是以为失败了的爱情就是痛苦的爱情，那又未免有些狭隘了。我的爱情并不痛苦，相反，那段回忆还很幸福，所以，从这个角度说，我的爱情并不失败，反而很成功。我在一篇文章里曾说：我常悔恨，恋爱谈了太久，分手有些太迟，她见了我太多缺点，我见了她太多短处，以致分手后没能留下一个完美的“背影”。有人可能不理解。可是，如果我们跳出简单的爱情成败观，从一段爱情中所获得的幸福感来考量，这话或许就不那么匪夷所思了。

这段爱情中，有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这是毋庸讳言的，只是，这期间也有很多幸福的记忆。我至今还记得，在天津的时候，有一天傍晚，我们刚刚从海河边上的大悲禅院出来，打算去下一个景点宁园逛逛。我们按着地图，一路走去，边走边问，奇怪的是，很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后来，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原来，它是个公园，又因附近在施工，遮挡了正门，所以才默默无闻。我们进去的时候，天色渐暗，走到一个临水的走廊时，我觉得清风拂面，环境清幽，便在那里坐了下来。她吃着路边买来的炸鸡，喝着带冰的可乐，与我并排坐在临水的栏杆旁。当时很晚了，我不记得那个建筑具体是什么样子的，更不记得它的名字是什么了。六年后我重游宁园的时候，才知道它叫秀兰轩。主体是一个不大的屋子，屋子锁着，不能进去，但是四周的走廊可以随意走动。走廊的一面临于水上，水的对岸是一个白色的小洋楼，天津有很多这种风格的建筑，有一种浓烈的民国气息，我很喜欢。我记得我们两在那栏杆旁坐了很久，谈天说地，无所不言。她喝着饮料吃着炸鸡，不时还塞到我嘴里一块，我故意假装嫌弃她，她便故意假装生气，然后自顾自吃起来。不知何时，水面上传来一阵歌声，我已记不清那是什么曲目了，只记得那声音很空灵。我隔着水面看向对岸，白色小洋楼下有一个白衣女子在翩然起舞。我被这景象迷住了，或许是因为爱情的甜蜜，或许是因为恋人的依偎，或许是因为天色的朦胧，或许是因为岁月的静好，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个画中之人。她见我呆呆地望向水的对岸，便问我在看什么。我指给她看，她看了一会，笑着说，以后我们老了也要这样。我说我不会跳舞，她说，不是，是也买一个那样的小洋楼。说完，她便魅笑着赶快跑开了。我才反应过来她在逗我开心。说实话，我也说不出那天我为何感到很幸福，以至于今天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场景。又或许幸福的人不是因为天蓝而幸福，而是因为幸福而天蓝吧！这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二

女生是种很奇怪的生物，又怂又爱咋咋呼呼，恋爱中的女生尤其如此。有一次，我们去石家庄的水上公园。因为下着雨，那天的公园人很少。突然，她看见一个鬼屋，便想进去试试。我吓唬她说你不怕吗？里面可都是青面獠牙的鬼怪，搞不好就要把你抓走了，希望她能知难而退。她听后一边往我身后躲，一边还说，不怕，我才不怕。我再三确认，她依旧信誓旦旦。拗不过她，只好花了六十块钱买了两张票。刚走进去没几步，她就被一个假人吓得说什么也不敢往前走了，我们只好退出来。她一边惊魂未定，一边又说，要不我们再进去吧。我假意拉着她就往里走，她吓得连连后退。只好乖乖跟我走出来。边走还边回头，说，六十块钱白花了怎么办？我笑着说到，总比吓坏你之后再送你去医院好一些！

在天津的时候也是这样。从天津的水上公园出来，我们打算在附近吃个饭。她选中了一家麻辣香锅。她吃不了什么辣，却非要点最辣的锅。我提醒她不要逞能，她却撅起小嘴，满不在乎。香锅倒是好吃，只是辣得我们俩大汗淋漓。走出饭店门口，她说下次还要来吃。我看了看她，笑而不语。上次去天津，我特意又去看了看那家店，或许是疫情的原因，又或许是我找错了路，我并没有找到那家店，她终究还是食言了！

三

相恋三周年的时候，我们还在石家庄上大学。她在学校准备考研，我在辅导班代课。虽然很忙，但是我们还是决定这个纪念日要有些仪式感。那天我恰好给一位老师代课，去了一个新校区，好像是在石家庄运河桥汽车站附近。那天也是下着雨，下了课，我们俩约在一个商场见面。到了约定地点，我转了好几圈都没找到她，那时真有一点绝望的感觉。见到她时，我的鞋全湿透了，经历了刚才的焦急与无奈，相见时，又想起我表白时的那场雨，竟然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于是，我送给她一首诗：

孤鸾吊影飘似萍，

借取灵犀点卿卿。

今日漫天风和雨，

恰如当年历历情。

不久，研究生考试就开始了。隐约记得，考试的地点似乎是在石家庄四十四中。为了她考试方便，我提前一天去学校附近踩了点，寻找合适的小区租了房子，确保她考试时通勤的时间不会太赶。考试之前，我们约定考完要好好庆祝一下。但我却不记得我们是否庆祝了。我只记得，那天在学校外面等她，百无聊赖之际，就去学校对面的书店闲逛。无意间发现了一本李汝珍的《镜花缘》，便买了下来。后边我了解到，李汝珍的朋友许祥林在解释《镜花缘》的书名的时候曾说：“'镜花缘’者，色相皆空，因缘有定。”“色相皆空”，我未必认可；“因缘有定”，于今我却颇有感慨也。

刚来北京的时候，因为我喜欢北海的水面，故而，我们经常去那里坐船。西方人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历史总是不断重复。人生似乎也是这样，聚散离合，循环往复。前几天，我又去了趟北海。看到琼华岛上的花都开了，不由得想起欧阳修那首词：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