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目珍||当代批评家诗人——周瓒

诗人与批评家合一是现代诗的一个突出现象，而且越来越具有普遍性。本书对中国当代诗歌中的这一现象做了全面、精到、深入的观察和分析，为理解当代诗歌提供了一个独特而有效的角度。

——西渡（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诗人、批评家）

周瓒：“建造内心之神的工作”

一个自命为“具体而有限的少数人——知音者”写诗的诗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诗人？我一直很好奇。后来我从周瓒的诗中发现了一句很有神圣感的话，觉得这样的诗人恐怕就是她所说的，是一位从事“建造内心之神的工作”的人，她们会把对诗的建构当作对“内心之神”的建造一样来对待。当然，这并非是在思想上为个人立一个禁锢之神的牌位，而更多的是在诗歌写作中保持一颗虔诚和敬畏的心。

周瓒曾说，“'个人写作’重要的一点是，忠实于个人对生活的理解，对于自我的认识。”这本来是最根本最朴实的诗歌真理，然而在喧嚣以至混乱的当下诗坛，却并无多少诗人可以做到。也许这与诗人的品性如何有一定关系。周瓒甚至认为一个天分不足的写作者，其创造限度可以通过内心的朴实、坚毅等品质来弥补，由此我们仿佛可以见出周瓒大抵是一个什么样品性的诗人了。她的这一番认识发生于本世纪之初的两三年，如今十七八年过去了，她一直持守着这一写作的真理，将诗歌放到无尽的生活和自我之中，时刻注意缪斯女神与个人精神之间微妙而又繁复的关联性。就像她在诗中所写的那样：“书架上，打印出的未刊稿/蒙上灰霾又被擦净，忍耐着等待/文档里半成品的诗作/不时吵吵着，递来词语的眼神”（《遗珠，或踪迹》）。这是人与语言（词语）之间的一种相互找寻，一种互为精神慰藉的找寻。如果不是出于诗人生命与诗之生命的惺惺相惜，一个诗人怎会爆出如此惊人的诗性话语？

一个诗人对于语言必然是敏感并且尊重的，为此不得不谈谈诗人对于语言甚至词语的深刻认知。周瓒在《思考诗》中曾反复谈及对于“词语”的理解，认为“写作中的词语是有生命的，……最好将词语放置在创造力的进程意义上。”我们可以放弃认为这一理解的“伟大性”，但却不能不承认这一理解的“重要性”，因为正是“词语”的生命力创造并决定着一首诗的“生命”。其实行文至此，我们应该体验一下周瓒诗歌中那些令人啧啧称奇的诗句到底有多让人吃惊：“我们时时回顾，不让初衷/变成遗失的珠玉，我们为寻找/而留下的脚印，也像一幅寻宝图”（《遗珠，或踪迹》）；“在那个徘徊少年的好奇里/藏着最真实的你，不用羞耻/为那信仰的迫切性背后的匮乏感/我们都是卑微的仆人”（《交流》）；“而我，愿意冒雨来去，仿佛我们/本就生在水中，有着明亮的鳞片/坚硬的背鳍，以及能让我们起飞的浮漂”（《等雨停》）；“她舞蹈，故她存在/她熬夜，熬出心中最黑的影子/她裁剪早晨的彩云/拼接出一幅向日葵，或一株二月兰/以及一根驱魔的拐杖/她骑上拐杖，安顿好黑尾猫/她们腾空而起，给死神当邮差”（《舞者安·萨克斯顿》）。正是在这样一种以惊人之语建构诗歌的方式之上，诗人认为“词语的联系方式造就了诗人照面世界的方式，是诗人性情和思想的凯旋，验证着诗人的生命力。”当然，也验证着诗人之诗的生命力。这从诗人“为知音写作”的诗歌理念也可以深刻感受到，而深潜的寻觅恰是无法掩藏的盎然。

 由诗人对语言（词语）所做出的“惊人之举”，我们可以想象，诗人一定不会忽略诗歌的技术生成。在很多场合，周瓒也都谈到技术的重要性。当然，这不意味着她仅仅是一位偏重技术写作的诗人。正如她对一首好诗的认识：“一首好诗大概是这样的：美妙新鲜的修辞技术构成其骨架，真挚质朴的情怀生成其血肉，只有二者自然的交融方能组合为诗的生命。”这与平时很多片面强调语言或情感乃诗歌本质的诗人不同。的确，有时候，诗人受制于语言的变化。而修辞对于以语言为血脉的艺术而言是一种必须，否则诗歌不成其为“语言的艺术”，而只能成为“情感宣泄的工具”。周瓒的很多诗歌都可以验证出“技术生成”这一点，如前所举的几个例子，无不有这方面的体现。

 在谈女性诗歌时，周瓒曾指出：“要获得真正的精神自由，要有与'整个世界抗辩’的勇气、耐心与毅力，要使女性主义这'最漫长的革命’取得成果，就必须拥有直面自我的真诚与深入现实的眼界。”其实，我无意强调周瓒女性写作的身份意识，但其身上所体现出来诗歌写作的精神品格和眼界却与这一评判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可能这与其长年关注女性诗歌的写作有关。她深明这其中的关捩和门户所在，在写作中能够摆脱各种牵制与纠缠，始终保持“拒绝”和“探问”、“省思”的立场，为诗歌生成提供了更多新鲜的可能性。

附：遗珠，或踪迹（七首）

周瓒

1.遗珠，或踪迹

书架上，打印出的未刊稿

蒙上灰霾又被擦净，忍耐着等待

文档里半成品的诗作

不时吵吵着，递来词语的眼神

记忆中那些叫人懊悔的瞬间

或许会在梦中击垮你，带着一丝

报复的快意。人生需要修复的

不是伤痕，而是未完成

为此，诗人创造了爱

但是否也附赠了耐心与希望？

我们时时回顾，不让初衷

变成遗失的珠玉，我们为寻找

而留下的脚印，也像一幅寻宝图

如果恰好被某个孩子捡到

也许他或她就踏上冒险之途

去领会爱的真意，不是通过好胜心

而是借助意愿的持续培育！正是你，给了我

这单纯的领悟：愿为那一刻付出今生

2.交流

那诗歌代替不了的——

是你的声音。请不要将诺言

复制成废话，建基于你自己的恐惧

它形成的旋涡足以裹挟一切

连同我们最初真切的感受。

你得相信点什么，态度应严肃

就如你年轻时鼓足勇气走进过教堂

当我询问你为什么，我的意思是

在那个徘徊少年的好奇里

藏着最真实的你，不用羞耻

为那信仰的迫切性背后的匮乏感

我们都是神卑微的仆人

最重要的一点，也许我不便言明

对于我来说，建造内心之神的工作

从没有停止，这就是，如我开头所说的

那诗歌代替不了的……

3.等雨停

出门时已在刮风

我几乎确定会遇雨

那把常备的小自动伞

被我留在了门边的鞋柜上

仿佛为了故意戏弄命运

一路上我设想了各种可能

——落汤鸡，说再见，生老或病死

总会过去，事情总能办好

此刻茂密的雨也会停下

当我在一家复印店的门廊下躲雨

店中无客，老板夫妇正陪孩子玩电脑游戏

我注视着雨帘，雨线，雨的箭簇

在柏油路上砸出一颗颗气泡

列队在积水上随风行军，忽地破灭

就像有人有时候，把希望比喻

为自制的便携式气泡，一枚枚水晶球

一些跟雨有关的往事浮现在里面

混杂着孟庭苇俗气的歌词，真的

只是雨点冒充泪水在飞，循着它的法则

不，我们都不是自己命运的魔法师

孩子的游戏闯过了关，那一刻的快乐

映照我此地的悲哀，雨小了

虽然雷霆并未退场，它天然

配发了演员证，而且每一次都奏效

而我，愿意冒雨来去，仿佛我们

本就生在水中，有着明亮的鳞片

坚硬的背鳍，以及能让我们起飞的浮漂

4.舞者安·萨克斯顿

安·萨克斯顿是一名舞者

她抽烟，饮酒，随着音乐摇摆

从她的指尖溜出的词语

在空气中，也随着音乐摇摆

列队，组合，凑成一行行

神经质的否定句。安·萨克斯顿坐下

她的打字机很听话，长袖衬衫

衬托她翅膀的美丽弧形

她的打字机猫伸着懒腰起床了

为她工作。她的诗集很厚

像是她的舞蹈咒语，祈福避祸

为此她愿意出发，前往精神病院

但她走到一半，开始跳舞

因为安·萨克斯顿是一名舞者

她舞蹈，故她存在

她熬夜，熬出心中最黑的影子

她裁剪早晨的彩云

拼接出一幅向日葵，或一株二月兰

以及一根驱魔的拐杖

她骑上拐杖，安顿好黑尾猫

她们腾空而起，给死神当邮差

5.她的才能

她的才能是笨拙的才能

蚂蚁般在重复的路线和行动中

积累细小的经验之点

背负，填充，挥霍，醒悟

酒的导火索燃亮她和暗夜

照见浓绿、深沉的宇宙重力

她像蚯蚓那样被迫分裂

被雨季驱赶接近死亡的暴露

当柔韧的认知对抗着践踏

她的才能是缓慢的才能

步幅均匀、平缓，积蓄着轻盈

追赶她自己时，等待一跃

6.重力

起初，你以为一切下坠、沉溺、堕落

都是人类摆脱不了重力的缘故

你练习跳起、落地、再跳起

仿佛为了向你生活其上的地球致敬

——今生大约无缘移居另一颗行星

这苦恼使你想到失重的状态

是在梦中某刻，你跑起来

却丝毫觉不出踩实的脚

带给你的轻快或拖曳之感

你差不多认为沉迷是一种失重

——是的，这几天我失重了

既不是灵魂出窍，也不是睡梦沉沉

你只是试图摆脱你的意识

失重，是意识的甲虫

倦于向上，倦于倦怠本身

7.嘲笑

这一盆凉水在泼下来之前

显得纯净，平稳

透明得失去了重量

你可以用它洗脸

让早晨成真

你也可以用它洗衣

洗衣粉的泡沫和香气沁入

深色的污渍，它还是水吗？

你也可以用它浇花

隔天浇上一小杯

在一小捧泥里漫走或蒸发

你的盆栽植物愈发茂盛

你也可以只是不管它

由它在那里倒映出周围的事物

你的影子曾在那里面闪过

养一条鱼？奢侈于你的黄昏

你可会用它推动一辆车

或叫它汇入一片想象之海

一瓶矿泉水你总是喝得干干净净

你恐惧于自然的匮乏

人之贪欲和浪费

凉水这个词很锐利

像柔韧的刀片

划过你的肌肤时带着尖利的笑声

被打湿的头发和T恤黏在身上

你说，你必须等着它们自己变干

窗体顶端

窗体底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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