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有情世界,第1张

曹雪芹的有情世界,图片,第2张

对这一推断应做如何解释呢?这能为《红楼梦》是一部自传体小说提供根据吗?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认为《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这句偈语与其说是作者自传体的隐喻,或者如有些专家所说的《红楼梦》是一部真正的佛经,我认为倒不如说是一位深通佛学的作者,借用色空之名,撰写了一部主旨谈情的传世名著《红楼梦》(《情僧录》)更为恰当。

对《红楼梦》书中色空思想的阐述,佛学家、宗教研究专家和红学家理应更有发言权,笔者愿从《红楼梦》及作者的研究出发,求其所真,好在都是我手写我心的个人观点,谬误之处,还请批评者指正。


01. 

《红楼梦》第一回的绝句、

“作者自云”和十六字偈语 


《红楼梦》第一回有作者一首绝句谈到此书的缘起,诗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此绝句与十六字偈语互相对照,可以说明很多问题。请看:“满纸荒唐言”不是一个“空”字吗?写的都是一部大荒山、无稽崖、太虚幻境的故事,能够当真吗?但又是“一把辛酸泪”的真实人生故事的书。这不是一个“情”字吗?“都云作者痴”,“贪、嗔、痴”是佛界三毒,仅沾“痴”一字,人就会被拒于佛门之外,痴情、执着都是凡人寻常的情愫,却是佛家觉悟最大的障碍。“谁解其中味”,书中很多耐人寻味的意境可能说不清楚,但一个“情”字作者说得却很清楚。这首绝句和偈语,形成对立之势。我认为绝句才是此书写作的真实情况,它颠覆了偈语的佛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真实的意图还需巧妙地包装,而情僧的偈语则是真实意图的第一层包装。

曹雪芹的有情世界,图片,第3张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一回还有“作者自云”一段。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又曰:“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最后还特别叮嘱:“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这段“作者自云”,是作者推倒偈语第二个铁定的事实,同时又是作者用梦幻对自己创作真实意图的第二层包装。
曹雪芹的有情世界,图片,第4张
除石兄所说的“离合悲欢,兴衰际遇”的真情之外,作者又以他的浪漫思维描写了一位警幻仙子、一处太虚幻境,宫门横书“孽海情天”四个大字,两旁一副对联“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宫中的几处分别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太虚幻境乃是一处掌管青年男女“情”“怨”“啼”“感”“悲”人生婚姻命运的司署。曹雪芹把总管男女之情的司署写到天的最高层,但“厚地高天”仍然充斥众多“痴男怨女”和古今风月官司,和人世间一样难以解决。作者对太虚幻境非道非佛的设计,谁都不会当真;但青年男女在婚姻问题上怀春悲秋的情愫确是真实存在的。它同样颠覆了情僧偈语的佛理,同时也是作者为此书的真实意图做的第三层包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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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雪芹是否是佛教徒,无据可考,但他无疑是位精通佛学、深谙佛理的在家居士。书中第一一八回,袭人一句话,说得很彻底:“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袭人真是把真话说透了,它不是直白揭穿偈语的一把利刃吗?我认为这是作者为此书真实意图做的第四层包装。

他把“色空思想”和“情”联系起来,这既和他的佛学知识有关,又和当时雍正乾隆提倡的三教合流的社会文化氛围有关。这种保护色是十分必要的。《红楼梦》书中有两个人物是抛世离家做了道士的,一位甄士隐,一位柳湘莲。前者是家遭巨变,看破红尘;后者是情误所致,因恨断情。书中还有几位正值韶华青春的女性做了尼姑。芳官、藕官、蕊官因不愿被“赏了出去”配小子,结果被两个庵中的姑子拐了去做活使唤。紫鹃是林黛玉最知心的丫鬟,宝黛的爱情被摧残之后,凄怆不已,立志陪四小姐惜春一起遁入空门,出家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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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惜春,她年龄最小,喜欢画画,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闺阁小姐,最后她遁入空门,是因为她有佛的慧根吗?贾母死后,她有了出家的念头,原因有三:一是在家守夜出了问题,觉得很难见人;二是父母早亡,嫂子当家,姑嫂不和,祖母去世,无人护佑;三是因妙玉被劫,两个姐姐的婚姻都很悲惨。但这只是近因。更主要的原因是长久以来大家族中没有一点人情温暖给她,致使她“却天生地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癖性”,对入画的处理冷峻绝情,缺少同情心。她曾发愿,“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但她出家后,她的心愿满足了吗?作者借《红楼梦》仙曲唱出了惜春的命运:“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歌曲之名便是【虚花悟】,作者对此的看法是:“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曹雪芹以“作者自云”和绝句的真实写作手法表明:他只为被摧残人性的人生而悲愤,而绝不会为遁入空门的生命而庆幸。这是“作者自云”和绝句与偈语明显对立的地方。

曹雪芹的有情世界,图片,第7张


02. 

回互“色、情、空”


《坛经》的最后一章,是惠能讲佛教大法的最后遗言。他将禅宗和三科法门专修业务做了精确说明,为众人总结出三十六对矛盾法则,大大丰富了禅宗的佛学思想,为宗教哲学提供了宝贵资料。这些法则范围很广,可贵的是还借鉴、消化了中国的老庄、道家的若干思辨范畴,如“阴阳”“有无”“实虚”“动静”“凡圣”,并和禅宗的基本理念融为一体,即提出“道贯一切经法,出入即离两边”[2]的中道哲学。禅宗吸收了中国文化,有了更大的开放性、包容性,曹雪芹将禅宗思想融入《红楼梦》中,也使《红楼梦》的思想价值、哲学思想价值又上了一个大台阶。

惠能的二传弟子石头希迁,是禅门又一后起之秀。惠能的弟子很多,为何单提他呢?因为《红楼梦》书中有他不可或缺的一席地位。曹雪芹把石头希迁的佛学理论《参同契》和《庄子》《元命苞》《五灯会元》放在《红楼梦》中一起相提并论,是情节内容上的一项重要安排。历史上最著名的《参同契》当属汉代魏伯阳所著《周易参同契》,为道教最早系统论述炼丹的著作,大旨在于参同“周易”“黄老”“炉火”三家理法,而会归于一。唐代石头希迁受其启发,以一篇四十四句、凡二百二十字的五言古诗阐发佛学大义,指出万法交参无穷、本一同契而熔铸禅宗以至佛教诸派教义。这里曹雪芹没有明确指出是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可能有一语双关之意。这里只说石头希迁的《参同契》。他提出的“回互不回互”命题,是这样说的:“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他说的“门门一切境”就是惠能说的禅宗和客观外界、现象和语言传法“三科法门者”。对于惠能说到的三十六条法则,石头希迁是用“回互不回互”道理去解释的。伍先林、刘渊分析得好:“一切境有回互与不回互两种关系。所谓回互就是互相融会,互相涉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回互是指事物各有自己的位次,各住本位而不杂乱。”[3]石头希迁讲“回互”,他承认佛家讲经中存在着各种事理矛盾的深入共存,但不承认矛盾方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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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僧的十六字偈语,表层是讲由空到色、再到情,最后再到空的佛家术语和修行禅定过程;《参同契》的佛理则对偈语里层由空到色、到情、再到空早已打下“回互不回互”的理论基础,色、情、空三者共存一体,既“互相涉入”,又“各有自己的位次”。情僧把色情空统一起来,自有《参同契》为己开脱。对佛教徒来说,破除贪嗔痴是一种空;对任何事物既执着又不执着,均持无情无欲的态度也是一种空;最终觉悟的程度从此岸到彼岸,进入涅槃状态则是空的最高境界了。应当承认,情僧的心灵思维活动中,包含着《参同契》辩证法的许多方法。这也是情僧能够写出偈语的重要条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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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公熟悉佛教历史,也赞扬禅宗的六祖。作者在书中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曾有涉及。宝玉因调和黛玉、湘云的矛盾不成,反落两处贬谤,因烦恼而写出“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的偈子,被黛玉、宝钗看到,她们可笑之余,为宝玉上了一堂禅宗历史课。宝钗介绍了五祖弘忍向惠能传授衣钵的过程,黛玉为宝玉续上了“无立足境,是方干净”两句,才为这一场感情风波画上了句号。贾宝玉动气作偈,无非是表明他绝无伤害林妹妹感情的意思,是多情多病的林妹妹多心了,这回大家在谈论禅机中和好了,但仅靠参禅证心却无法反映情的禅机,彼此之间情的问题依然解决不了。不过,参禅证心不失为男女通情的一种表达方式。《红楼梦》书中第九十一回“布疑阵宝玉妄谈禅”,参禅打坐本是佛家修行的功课,宝黛二人却借用禅机来沟通感情、表白爱情。看似还未私定终生,其实只差一层窗户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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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公把“情”夹带在“色空”之中,他也把“情”与“色空”的对立不计较得那么严重,这又是对石头希迁“心空不碍白云飞”勇敢的扩充。

03. 
宝黛的因果之情

佛学讲因果,认为一切事物皆是因缘果报所生,没有真实的实体。贾宝玉的实体不是贾政和王夫人的儿子,而是赤瑕宫中的神瑛侍者,游逸于山水天地之间。林黛玉的实体亦非林如海和贾敏所生的女儿,而是灵河岸边一株绛珠仙草。神瑛侍者“遂日以甘露灌溉”,绛珠草“得换人形”,“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遂有了以眼泪还报神瑛侍者之因,而后侍者、仙草投胎落尘都是因果,就是林黛玉因贾宝玉怄气、猜疑、拌嘴、使小性儿也都是以泪还债的因果。这宝玉来历不凡,逐渐也为贾政所知,所以他才说贾宝玉“哄了老太太十九年”这样隐含因果关系的话。

宝黛悲剧果真是因果关系吗?作者和读者都不会甘心于悲剧的原因是因果。作者的作品是现实主义作品。书中青年男女的情缘都是作者从真实人生的生活轨迹中“追踪蹑迹”写来。正如第一回作者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石兄也说得十分清楚:书中的“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这说的都是真实的人情、真实的世情。世情者更有甚也,“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也不应使其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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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林黛玉就不能不说晴雯,晴雯和贾宝玉的关系虽是主奴关系,但晴雯对宝玉的情爱不让黛玉。她重病在炕,最大的也是弥留人间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希望能和宝玉互换贴身小袄,“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里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但俏丫鬟最后一点念想,也在王夫人“女儿痨死的,断不可留”的命令中灰飞烟灭。在王夫人的心中“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因此“一口死咬定了”晴雯“是个狐狸精”。而事实上,晴雯对宝玉的有情有爱,却是“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在一处”,只能在临死前感叹“今日既已担了虚名”,“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让我们想到林黛玉死前的半句话“宝玉、宝玉,你好……”两者都是写人间情爱、爱情悲剧的绝笔。作者对人情的了解,对人性的认识是何等深刻诚实呀!

佛教以因果关系作为基础理论,如果宝黛二人完全就是因果关系,不能成为夫妻,到头来都是一梦,万境归空,那么广大读者为何不能用不执着的佛理来减轻对二人的同情,反而更加痴迷呢?这就提出了一个文学理论问题:作者创作《红楼梦》的动机和效果问题。即便说作者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如果他的作品能引起社会积极关注,那就说明广大读者在作者的动机和效果面前,还是会选择后者。我想《红楼梦》就是这样一部文学作品。作者把大观园一个因缘果报的故事留在书中,广大读者还是选择了以现实的眼光去观察有情世界,思考自己的人生问题。


04. 

“意淫”和“情”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用最优美的笔法、最生动的情节、最活灵活现的语言文字刻画了“情”的心理活动。如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袭人对宝玉是有情的,她“吃穿和主子一样”,她至死也不愿出贾府,便以她不是家生子、可以被家人赎回的假话,有意吓唬宝玉,这就是妙笔生花的“花解语”。宝玉和黛玉双方都在同一年龄段,两人初次见面就有情,宝玉这时的爱意还带有几分顽皮。这回说到,他要和黛玉靠着躺、抢枕头、闻袖子、挠胳肢窝,因而惹恼黛玉,黛玉不经意又说出心中憋久了的话:“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怕她睡出病,为她解闷编出一个香玉小姐的故事来。这便是画笔生辉的“玉生香”。曹雪芹把主子和丫鬟的情以及公侯人家表兄表妹的情写得各各不同,十分到位。

曹雪芹的有情世界,图片,第12张

《红楼梦》对情爱的描写精彩处还有许多,比如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等等。这里尤其要介绍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荣国府买来的小戏班有十二个女孩子,书中说扮演小生的藕官和扮演小旦的菂官,因排戏演戏要扮夫妻,致使“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以至于演假成真。“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的温柔体贴,也曾问他得新弃旧的。他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作者将此比为“假凤泣虚凰”,又以杏树落花结果的景物相互映照,把当时社会对人性的残害和人性的扭曲写至极致。

这一回里藕官对于婚姻的态度竟和曹雪芹的“婚姻观”有异曲同工之效。这要说到曹雪芹的第二次婚姻。乾隆二十五年(1760)曹雪芹在前妻去世之后,曾有过第二次婚姻。他成婚的纪念物是一对书箱,箱面有一首刻诗《题芹溪处士句》:“并蒂花呈瑞,同心友谊真。一拳顽石下,时得露华新。”此诗反映了曹公的第二次婚姻和新婚夫妇地位平等、彼此同心的婚姻观,这在当时是多么惊世骇俗的男女情爱的表述。我们从宝玉和众多女性的关系中,也不难看出,宝玉对不同地位、身份、关系的女性都有一个“情”字的存在,为闺阁中之良友。说到真正的爱情,贾宝玉仅取弱水一瓢饮。他所希望的并蒂花式的夫妻关系,只有林黛玉一人而已。但他对世上的女儿美,却均持一种有情之心。正如警幻仙姑对宝玉所说:“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绝不是一句“体贴”可以说明的,“体贴之情”只是“意淫”的第一层意思。我认为意淫是从佛经中的第六识衍生出来的一个新意识。《坛经》中说明的六识,产生于六根。“眼识”感受色,“耳识”感受声,“鼻识”感受嗅,“舌识”感受味,“身识”感受触,“意”指大脑、中枢神经,古时称“心”,“意识”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思维器官对感性认识的反映及抽象。男女之间的性关系在身识中已经解决,“意识”对“身识”强调的则是这种感觉是否含有真正的情爱,而绝非“皮肤滥淫”之身识耳。这是“意淫”的第二层意思。“意淫”一词必须要结合佛经才能理解得更加深刻。也就是警幻仙子说的:“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她又说:“'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因为是否有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将书中宝玉与女孩儿们的不同情感关系,试做一情榜,供读者体味。

曹雪芹的有情世界,图片,第13张

05. 

空空道人的“空”与情僧的“情”


古印度是佛教的发源地,它本身有一系列理论的严格教义,它最初是无神论的宗教,不承认神创造了世界,主张众生平等,佛性自由自在,宣扬人的自性,即人的自性中都有潜在的佛性,能否成佛全凭觉悟。在我看来,佛教的认识论对唯物主义的认识论是有很多启发帮助的。它从人的眼耳鼻舌身意感官出发来谈认识论,其哲学思想的出发点世界少有,积极意义甚大。1963年5月,毛泽东曾在《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4]一文中,说到“无数客观外界的现象通过人的眼、耳、鼻、舌、身这五个官能反映到自己的头脑中来”,即能产生感性认识,感性认识经过飞跃又能产生理性认识。佛教把能够感受外界有形现象的眼、耳、鼻、舌、身、意六种感官称为“六根”或“六门”,外界的一切可以被六根感官感受到的有形现象称为“六尘”,六根各自的认识功能作用称为“六识”。禅宗则认为,眼、耳、鼻、舌、身、意尽管是人的六大器官,但人不能通过六大器官去认识世界。若这样去认识世界,那自性的佛性就受到污染。其道理是,六尘是有形现象,六根犹如一面镜子,两者形成镜像关系。毛泽东认为镜像关系是真实世界的反映,他主张人们应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自己的主观世界。佛教认为这种镜像反映的前五识均为一个“空”字,或称“空识”。第六门的“意”产生的认识可称“意识”,但这种意识只能是贪嗔痴欲望的反映。这些空妄之识、空虚之识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的假象,不值得人们留恋。

曹雪芹的有情世界,图片,第14张

如果读者对六根、六尘、六识还有认识不清者,现有莲花可喻。莲花是代表佛教文化之花,又是印度的国花。它的文化意义在于其出淤泥而不染,它的根、茎、叶、花、果实都是如此,荷叶连一滴水珠都不染,莲子千年以后还可发芽。人之六根、六识都处于六尘之中,但觉悟的意识却像莲花一样,出于污泥而不染,仍能保持清净晶莹。正所谓:“真如自性起念,非眼耳鼻舌能念,真如有性,所以起念,真如若无,眼耳色声当时即坏。”(《坛经·定慧品第四》)[5]

曹雪芹的有情世界,图片,第15张

禅宗一直不承认有今天我们所说的“情”的存在,一直用“欲”代替“情”。在《坛经》中,“情”和“有情”是两个概念,《坛经》中的“有情”指的是众生,没有涉及人的感情问题,在佛学词典很少谈到感情。真正解读描写人世之“情”、人间“情”爱、世“情”百态并获得大成功者,非曹雪芹莫属。他不但写出世界名著《红楼梦》,而且还对佛学研究作出大贡献。在他笔下空空道人穿越空间、时间的距离,不拘六尘、六根、六识的局限,经过一番第六根“意”和第六识的思维运动发展,不但蜕变为情僧,而且还把一个“情”字嵌入十六字偈语之中,“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使“情”和“空”“色”并列又可互相转化,自然又为其作品做了一件人人可以接受的佛学外衣。

如果情僧严守佛家戒律,有定有慧,那么偈语的前两句就应写成“因空见色,由色断情”,这才是正经的佛理。那么“传情入色,自色悟空”机锋偈语的链条就被打破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6]这就说明了一切都归于空,决不允许“情僧”“情偈”“情榜”的存在。《红楼梦》中情僧偈语对“情”和“色”的转化并存,正是我们研究《红楼梦》创作的哲学基础的重要部分,也是开宗明义的第一课呀!

曹雪芹的有情世界,图片,第16张
赵孟頫书《心经》


06. 

“觉众生”和“觉有情”


佛教自东汉传入中国以后,有一个中国化的演变,具体说有一个禅化的过程。怎样理解佛经中“菩提萨埵”的语义呢?据中国社会科学院宗教所罗炤解释:“萨埵的梵文是Sattva,音译萨埵(duo),汉文前期译为'众生’,玄奘认为不确切,改译为'有情’,其实也不圆满。Sattva的确切意思是有精神意识的生命体。”佛经中“有情”和“无情”相对,“无情”意为无生命体的草木砖瓦等自然物。“菩提萨埵”的全部含意就是“觉有情”,入佛道。玄奘看到了古印度种姓制度严重不平等的现实状况,引发了他对众生痛苦情感和生活的理解,这是他将“觉众生”改译为“觉有情”的首要考虑。其积极意义有三点:首先,“觉有情”中一个“觉”字,深刻反映了“有精神意识的生命体”的思维认

知能力——智慧,即不但有接受认识的能力,更有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创造能力。早期“众生”的翻译给人感觉只是一种红尘人世、芸芸众生的认识,反映不出有精神意识的生命体的主动性。如果众生只像一堆木头,面对佛祖、佛典的人们怎么会被佛经唤醒,人们又如何觉悟成佛呢?其次,佛学“觉有情”对信众的理性觉悟是十分肯定的,对其感性认识则是否定的。但对有智慧、有精神意识的生命体来说,不可能被长期禁锢,就如禁果一定会被人类尝食一样,有情众生一定会冲破感性认知。第三,佛教自传入中国之后,就受到中国文化尤其是儒教文化的挑战。中国文化对“情”意的研究非常重视。《礼记·礼运》:“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7]《说文》:“情,人之阴气有欲者。”[8]《论衡·道虚》:“夫草木无欲,寿不逾岁;人多情欲,寿至于百。”[9]外来佛教必须对落土的中国文化作出回答。尽管禅宗很难回答“情”的问题,但玄奘的“有情”大众一语,毕竟给后人留下一个广阔的空间可被利用。

北京知行合一阳明教育研究院白立新院长给我介绍了《楞严经》卷一中一段话:“佛告阿难:'汝我同气,情均天伦。当初发心,于我法中,见何胜相,顿舍世间深重恩爱?’”[10《楞严经》卷八又言:“情想均等,不飞不坠,生于人间,想明斯聪,情幽斯钝。”[11]

早期佛典中人性“情”的观念更多些,更接近底层民众的生活。早期其他佛经,也说到过“情”,如《法华经》《无量寿经》、五祖弘忍的《最上乘论》等,但都不多,也未进行佛理的展开。《坛经》只视情欲为“贪欲”“嗔恚”“愚痴”,为戕害自性的三毒,未给天伦之情、男女之情留下一个恰当的位置,不但违背佛教原教经典,很早就给后人留下改进

填补的余地。《红楼梦》中,元春省亲时对家人的肺腑之言即是天伦之情。元春把选入皇宫说成是“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又感叹“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元春的亲身感受,没有“天伦之乐”是她的最大痛苦。

禅宗视人性上的“贪嗔痴”为三毒确有教人为善的道理,但也给广大信众带来长久的困惑。“贪嗔痴”之所以被污染成“果”,完全是因为人从自我出发而致,如果母爱、两性情爱也是污染,显然不得人心,所以佛教对其修行戒律一直没有停止改进,方便信众,这是进步的表现。

书中的第一一八回,宝玉对宝钗说:“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怎么人世“情爱”也算污泥呢?让人费解。《红楼梦》书中的林黛玉是一位极其纯洁的闺阁小姐,是书中歌颂赞美的人物。她的身上有无“贪嗔痴”的成分因素呢?她绝无贪欲,对自己巡盐御史的家产似乎毫不在意,非常适合她“质本洁来还洁去”的高贵品质。难道她身上就无嗔怒、痴情的成分吗?她和贾宝玉没少吵架、动怒、怄气、吃醋使小性,若恋爱的双方没有这些感情纠缠,那就叫少有感情,没有爱情。林黛玉对宝玉经常无名火起,表面看来没有道理,实际上都是情爱试探的表达方式。曹公在“嗔痴”中又加上一个“爱”字,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道理,绝非荒唐之言,他的本意是讲贪嗔可断,情爱不可灭也。

情僧把“情”嵌入偈语之中,曹公又把“爱”引入禅宗,都未给佛门抹黑,又近人情,实在是为禅宗作出的一大贡献。禅宗从一祖到六祖各有一首传法宗旨的偈语,几乎都把众生潜在的佛性比作“种子”。玄奘编译的《成唯识论》卷二云:“此中何法名为种子?谓本识中,亲生自果,功能差别。”[12]所谓“因果关系”,就是“种果关系”,“种”就是“因”。所以第八识,即“阿赖耶识”,也称“种子识”。我认为曹雪芹恰恰是借用了此“种子”概念,从后天的人性出发,其贪、嗔种皆可通过修行净化,而作为先天人性情感的痴种却不能消除,在《红楼梦》中集中反映出来的某一群人就是曹雪芹所称的“情种”。

07. 
七“种子”和“情种”

传说清朝入关后第一位皇帝顺治,在个人生活中就是一个情种。曹雪芹生活的年代,跨越了达赖六世、七世、八世三个阶段。达赖六世也是一个情种,他的情况,曹雪芹可能知道。清代香山正白旗军营家家有佛堂,香山上还有一座喇嘛庙,静宜园内就有须弥福寿昭庙,是藏式模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称为“情种”呢?中国历史上,多把那些精通文化艺术又特别专一钟情的求偶者称为“情种”,但到清代社会,人们对此认识已有重大改变。对“情种”开始大作文章的文人是康熙时期的蒲松龄,还有曹公同一时代的吴敬梓;曹公则是顶级人物,这是我国出现的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

《红楼梦》书中首谈“情种”的是贾雨村。他列举“情种”的人群十分复杂,“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第二人就是警幻仙子。她制作的【红楼梦·引子】,第一句就是“开辟鸿蒙,谁为情种”,唱出了自有人类以来,就有情种的社会现象。这样的“情种”在尘世中命运如何呢? 在她看来那就是“在闺阁中固可以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如果不改悟前情,“置身于经济之道”,必“见弃于世道”。在曹雪芹的笔下,被薛蟠打死的冯渊就是一个“绝风流人品”的情种,这冯公子酷爱男风,不喜女色,因为一眼看上了英莲,所以定要买来做妾,不以丫鬟对待,而是要等一个好日子来接,立誓再不交结男子。因为王熙凤的施计弄权而退婚的长安守备的公子和张金哥也是一对“情种”。身处社会底层的柳湘莲同样也是一个“情种”,尤三姐殉情自刎之后,柳湘莲一剑斩去头上“万根烦恼丝”,做了道士。蒋玉菡也是一个“情种”,他既是一个戏班的“掌班”,又有两三家店铺,娶妻“不论尊卑贵贱,总要配的上他的才能”。这些人都是社会上一种新的种群,可称“情种”。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把文化和情种的关系说得很有意思。说贾宝玉写文章没有八股文的束缚,能打破古人窠臼:“他自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误失之处,拘较不得许多。”“因心里怀着这个念头,每见一题,不拘难易,他便毫无费力之处”,作品不怕保守观念的斥责,又有不惜与世俗观念作对的才气和勇气。“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无风作有,信着伶口俐舌,长篇大论,胡扳乱扯,敷衍出一篇话来,虽无稽考,却都说得四座春风。”

贾宝玉就是这样的情种。既能写“流嘴滑舌”的《姽婳词》,又能作出才情可追《离骚》的《芙蓉女儿诔》。曹雪芹通过《红楼梦》中展现出来的贾宝玉、冯渊、柳湘莲、蒋玉菡这些人物形象,发展了“情”“爱”的观念,又把“情”“爱”具体化到这些“情种”的身上。《红楼梦》一书之所以能够成为世界名著,固然和书中的内容、作者的艺术之笔有关,无疑也和他采撷“情种”的宗教文化之果有关。在宗教外衣的掩饰之下,便于塑造人世间出现的一类新人。


结束语

曹雪芹精通佛学,他能用佛学知识观察人间百态。但到了他的时代,相当多的信众背离了佛教追求的觉悟和避免物欲的初衷,很多地方的佛家寺庙被庸俗化了。对此,贾宝玉就是一个“毁僧谤道”的人。他说:“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

佛教文化对中国文化一直是有贡献的,在认识论上,佛教从人的感官出发,有整套缜密精微的逻辑思考、概念推理,思辨过程中的辩论思维都是令人称道的。未曾想到清朝中期曹雪芹又写出一本《红楼梦》,在布局行文上使用了因果关系、善恶轮回等大量的佛学概念,甚至还有宿命论的笔法,但都不能因此而否定这部伟大的文学著作。这些佛学色彩,反而会使读者更了解那个时代,不因时过境迁而陌生。

曹雪芹写的青埂峰、灵河岸、太虚幻境,都是曹公编的,都是曹公浪漫主义的创作手法,只不过在创作手法上,作者又加上了一重厚厚的佛学文化的铺陈渲染而已。宝黛的因果素材既不取材于道家,也不取材于佛家,而是取材于人间。作者对宝黛的前世因缘乃是取法自然,具体讲就是取材于北京西郊的卧佛寺、樱桃沟中的元宝石、石上松,还有石上松岩石下的一股清泉。

十六字偈语既合佛学,却也是一件外衣,作者把它说得头头是道,又巧妙利用佛教“有情众生”的人之天性完成此书,这才是《红楼梦》中最真实的精神文化遗产。


[1][清]曹雪芹著,[清]无名氏续,[清]程伟元、[清]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本文所引《红楼梦》原文均据此本,不另注。
[2][唐]惠能著,丁福保笺注,哈磊整理:《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211页。
[3]伍先林、刘渊:《石头希迁的回互禅学》,《宗教学研究》2015年第3期。
[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20页。
[5][唐]惠能著,丁福保笺注,哈磊整理:《坛经》,第101页。
[6]陈秋平译注:《金刚经·心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27页。
[7][唐]孔颖达:《礼记注疏》,四库全书本。
[8][汉]许慎撰,[宋]徐铉等奉敕校定:《说文解字》,《四部丛刊初编》本。
[9][汉]王充:《论衡》,四库全书本。
[10]赖永海、杨维中译注:《楞严经》,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7页。
[11]赖永海、杨维中译注:《楞严经》,第303页。
[12][唐]玄奘纂译,窥基撰:《成唯识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5页。

——原文引自2022年《曹雪芹研究》第3期
作者:胡德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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