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看见的读书人,第1张

互相看见的读书人,第2张

这轮收纳的,是宋叔一生的藏书。厚厚薄薄,大大小小,合计1081本,我花了一周时间,才陆续拆箱搬出来。数量太多,来不及细致整理,只能分大类,堆在窗台上。

我与宋叔认识小十年了,缘起于我们共同的爱好,读书。他藏书很多,把不再读的旧书折价转让。我对书不计较新旧,平时也常买二手书,摊低些成本。巧合认识了宋叔后,就长年各取所需了。

认识这么多年,只见过宋叔一面。时隔多年,记忆非常模糊,连宋叔夫妇的外貌都没什么印象。第一次购书去的他家里,上海老式小区,楼道狭窄幽暗。进门后的细节都想不起来的,只记得老沙发和床板上摆满了书,靠墙立着自己拼装的架子,裸色泛黄的木隔板上整齐列着一排排书。

认识后就省力了,每次他整理一批次,打包装箱我叫快递,微信一转账交易就完成了。老年人做事把细,每次他都细致清点,算清价格,还会把他认为纸张质量不佳但内容很好的书册,单独包起来免费送我。

我觉得老人只有退休金,折价收购已经很占他便宜了,常劝他不用这么费神,合在一起算省事儿,他不肯。我也自诩读书人,能理解读书人的清高和敏感,内心有他五斗米的界限,和不可僭越的做事底线。

时光流水,如此一批次一批次的书,逐渐从宋叔的书架上搬到了我的书架上。后来听说老太太患病无法自理,直到离世都全靠宋叔操持;再后来听说他把老房子出售了,寄居在回租屋里;再后来听说宋叔自己也生病了,术前游历一趟欧洲;再后来听说他旧病复发再次住院。

其实我跟宋叔并无很多交流,我和宋公子年岁相仿,宋叔算是父辈年代的人物了,毕竟两代人,年龄隔阂比较大的。早年除了买卖,我们并无太多交流。我对宋叔的了解,是从他转给我的书籍,以及书中时不时的批注,逐步开始认知的。

加上这次的十五箱,我有了宋叔藏书的全貌。首先突出的是音乐,古典音乐是他的大爱好,全套的爱乐杂志月刊上百本,一本一个古典音乐家的品评,还有数不清的音乐赏析和音乐家传记。

宋叔曾很伤感地跟我说过,他有上千盘古典音乐CD,都是他的心爱之物,不知道如何处理。可惜我完全不懂音律,赏析传记拿来闲读可以,CD实在爱莫能助,只能悻悻地宽慰几句。

古典音乐以外,艺术门类中的绘画、书法、建筑、摄影他都投入很深,为了把玩这些,配套了非常多的书籍。从出版年份上推算,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喜欢这些。宋叔的公子后来跟我说起,老人家留给孙女很多专业相机和镜头,以及大量摄影作品。

这批次书籍中,还有大量的中国古典文学,都是书页泛黄起褶的书,有些出版年份可以追述到四五十年代,封页上层层叠叠的戳印,证明了它们漫长的阅历,曾被多双苍白无力的手捧读过。

这些古典文学多以经典为主,先秦诸子、唐诗宋词、朱子集注、四大名著,基本贯穿了中华古典文明的主要文脉。有几位大师应该是宋叔特别喜爱的,比如庄子和李杜,苏轼和纳兰信德,都有全集和后人的各种诠释作品。这是宋叔藏书的风格,喜欢的就连续投入,这几年我也慢慢开始主题阅读方式,一个主题一读一大摞,多少受了点他的影响。

有意思的是欧美文学不多,我在快速整理的过程中发现,这个门类大约不到二十,还多是高尔基普希金之类的俄系作家。这个特点很值得玩味,宋叔是喜欢西方艺术的,对欧美文学肯定不陌生,却唯独在文学品类上,回归聚焦到了中华文化的典籍上。是语言障碍导致了偏向,还是一个读书人不自觉地守正?

游记是宋叔的偏好,占了数十本。这我早就知道,最开始读林达就是老人家强烈推荐我的。过去几年我出门远游都会写长篇,宋叔看了就跟我说,原本林达的书,他还想再留着翻阅翻阅,见我有耐力写长篇游记,就把他最喜欢的游记作家提前转给我了。我理解这是他对一个后生的鼓励,也由此,回回我书架上林达的书,都会想起这段轶事。

历史题材的体量更大些,我自己也偏好读这些各地的陈年往事,对历史书的特征有些辨识能力。宋叔的历史题材藏书,多文化名城,少历史名人;多风土人情,少历史事件。由此我推测宋叔并不是单纯历史阅读爱好者,应该是他的文艺爱好生发出的延伸阅读。比如玩摄影就得走出去游历,游历去处免不了要知道来龙去脉。

以年龄推算,他正值青壮年经历这段动荡期,我不知道他有没有遭受切身的冲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身上的文艺范儿,在那个时代里一定是格格不入甚至危机潜伏的。张扬是不可能的,压抑久了,成见滋生。据我的阅读和观察,亲历那个时代的人,多少都怀着些失落和怨愤。

宋叔也读哲学,东西方的都涉猎,英德俄知名哲学家的著作,还收录得挺全。书目中还有很多关于数学、物理、自然、天文方面,和那些文艺的摆在一起很另类。不过我分析后,觉得他并不是纯粹的科学迷,更大可能是由人文哲学延伸到了自然哲学。

近现代中文作家的散杂文集,占到了宋叔藏书的绝大比例,这部分也最合我喜好。这个类别再细分分,还能大致圈出三个群落。一组是民国学人的作品,白话文兴起后,那一代文科知识分子爆发了一轮创作高峰,不过和成就他们大名的小说和论文相比,我更喜欢读这些人的书信札记日常随笔。

又一组是六七十年代离散在海外的一批文人的作品集,主体人数集中在台湾地区,他们的文风充满了离愁乡情,以及对现时困顿的无奈,我一直比较喜欢台湾作家那种敦厚朴实的文字风格,相比而言我自己经常忍不住地用力过猛。

还一组是八九十年代的内陆作家群,他们多是高等院校的文科教授,或是那会儿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各种杂志报刊的撰稿人。当时社会新旧交替,日子改天换地,这些作者的文笔思想跟着跌宕起伏,不作事后诸葛评判对错,就以上帝视角阅读他们的爱恨情仇也很痛快。

我还特意留意了工具类书籍,没有烹煮养生,没有厚黑奇技,没有励志鸡汤。文艺类名家排除后,连政经人物的传记都没有。纯粹的工具,只见一本包着黄油纸的康熙字典,君子不器,大概是宋叔的自觉选择。

虽然数量庞大,仅从藏书门类说,我并不认为宋叔读书驳杂凌乱,整理他书籍的过程中,我能清楚地感知到,他是极投入的文艺爱好者,从文艺青年到文艺中年再到文艺老年,一辈子守着这点爱好,不离不弃。

如果按我惯常的一年百本的阅读量,有些特别喜欢的还会重复二刷三刷,这次的收来的书,恐怕十年读不下来。我肯定不会全读,有些不是我的菜,不喜欢也看不懂,有些知道是经典,现在这个生活状态静不下心读。

夫人大度,家里方寸的空间又给我辟出了一面书墙,风风火火掏钱把书架的事情办妥了,那些要读和不读的书,总算有了收纳空间。

不读的书为什么要收,这是我跟宋叔的约定。早期是因为觉得他的书大多有品位,等于多了位领路人,帮我过滤到那些噪音,人生苦短,哪有那么多时间走弯路读错书。

后来跟宋叔逐渐熟捻,微信上偶尔聊聊某本书籍某个作家某段人生,渐渐滋生了些“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情怀。宋叔生病后,情绪整体低落,对相伴一生的这些物品牵肠挂肚,我早早跟他表态,他的书我都收,不挑挑拣拣。

算上原本自己的藏书,这次一下运来十五箱,我的藏书过两千数目了,与有荣焉。我肯定不是什么书籍玩票,对有收藏价值、能保值增值的古籍善本我一律无感,我享受的只是以纸张为载体的内容。

书买得多了,逐渐发现虽然这个时代虽然读书的成本很低,家里的藏书数量也都谈不上很多。我的社交圈里,能过百就是少数了,能过千的不到一双手指,能过万的我估计只沛哥一人。

成年人的世界太匆忙了,我们已经很难有整块时间不带目标地,进行这种感官刺激不强、只微微拨弄心弦的消遣方式。我也活在现世,知道在这个价值观单一的社会里,长时间手里拿着本书是多么出戏。也因为太匆忙,相约了好多次要跟宋叔见面聊聊,一拖再拖。

二零二一年五月十九日,噩耗传来,宋叔故去了。

我只见过宋叔一面,第一面即成最后一面。宋公子在处理老人遗物时,提议把剩下的全送我了。我拒绝了,坚持以原来的约价收购了宋叔剩余的藏书。一来经济能力可负担,二来这是跟宋叔的君子约定,更重要的是,我想用这种方式,算作一个读书人对另一个读书人的敬意和缅怀。

朱天文写过一段我很喜欢的句子,她说“轻若鸿毛的一生,互相看见了,顿时加重了分量”。我想,我跟宋叔的忘年之交,也算是远远地互相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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