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旅 一,第1张

冬之旅 一,第2张

这是春天晴朗的早晨,我从窗口可以看到日内瓦湖。我的住所位于湖畔的斜坡上,隔着湖水可以看到染雪的群峰和对岸平缓的丘陵。

  近处岸边的树林,在春天的微风中林木摆动着树梢,清晨的湖水闪着暖暖的红光,湖水清澈,白云横曳在群峰的腰间纹丝不动,从窗口看着湖变幻无穷的景象,真是永远看不够。日内瓦湖此刻离我这样近,在我生命的旅程中还未曾有片湖和我如此亲近。

  湖畔疏疏落落地有几幢楼红瓦白墙,间隔着花园,十分幽静,常常在夜色昏沉之时,或星斗满天,或夜雨潇潇,有悠扬的笛声传来,这断断续续的长笛声,是从邻近那座高楼的某个窗口里飘出来的。常常听到的便是那熟悉的舒柏特的《冬日旅程》。虽然有时一曲未终,那感伤而忧郁的笛声,对于我这羁旅中的游子,就好中忍闻听的哀音,更添几分思乡的愁绪。有时的时候,我很希望见到这高楼吹笛者:为何他总是吹着这样忧伤的曲子?

  我常在下课闲暇之作,倚着窗口,偶尔也能见到花园中,有位年轻的亚洲女子,在花坛中忙碌的身影,但因我是初来乍到,对于新邻居不敢随便打招呼:我不能肯定她是哪国的人。

  这天早上,我急匆匆地走进小镇一家越南人开的杂货店,想带些食品回家去。这小店在镇上颇有名气,专营东南亚风味的食品和特产,从考究昂贵贩泰国调味品到中国的春卷、烧麦,五花八门,真是应有尽有,只是价格贵得惊人,据老板说都是用飞机空运来的,难免要贵。我原先不知这店,还是在香港女同学指点之下,我才慕名而来。远远望见那大红灯笼高高挂在门口,橱窗贴得花得胡哨,想来就是那小店了。推开门铃叮当的玻璃门,就见那个亚洲女子,三十左右,剪着齐耳的短发,正站在柜台后面,白白净净的,文质彬彬,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围着套裙,很可笑的模样,正望着街道发愣。一见我,她微微地笑了,柔声细气地用法语问我要买什么东西?我却固执而调皮地盯着她的脸,用中文问道:

  “你是中国人么?”

  没想到一句话,好就笑了起来,扬起细细的双眉:“我叫于玲,是从北京来的,你怎么知道呢?”

  “只要一看你穿的这衣服、鞋子,我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彼此彼此呢!”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来一年多了,我那口子在这里已经三年了,他是在洛桑艺术学院学习作曲的,我原来也是学音乐的,现在可不行了,法语不过关,只好先念一年的法语班,以后能不能念音乐,还不知道呢!”她两眼茫茫然地盯着街道,轻轻叹口气。

  “真可惜,把专业放弃了!”

  “混吧!这年头,顾不了许多,前两天我妈来信说:”吓,你的照片我看了,怎么满脸的皱纹?一年时间,变得这么吓人!'我回信说:“没死就算不错了,还说什么皱纹呢?'”

  我们不知是悲还是喜地笑了起来。

  我告辞时,把地址留给她,才记起告诉她,我是她的邻居。

  “这太棒了!以后我就有个人说话聊天了!在这里找个中国人说话都不容易呢!越南、新加坡人倒是有,可都不大爱搭理我们,只要一听说是中国大陆来的,立马脸色就变了。”

  “她们是嫌我们穷呢,可是我们从来没想向他们要一分钱,怕什么?”我冷笑一声。

  “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饭吧!”她的热情不容推脱,倒令我又吃惊又感动,来瑞士两个月了,中国学生的小气,让我印象深刻。一个法郎掰成几瓣花,不是新鲜事,难得她这样慷慨大方,一见如故!

  “一顿饭,哪里就吃穷了,反正是穷了,也不差这一顿饭!又不是山珍海味请你,家常便饭,聊聊天,一定来!”

  于玲的家是在一座旧式的建筑物里,没有电梯,黑色大木门,沉重厚实。楼梯扶手年深月久,光滑油腻。她的寓所还不算挤:两大间,一间做卧室,一间做创作室,厨房还有饭厅。小卫生间是改造过了,加上个蓬蓬头便可淋浴。一切都是因陋就简,她也很满意了。

  “你的音乐家先生一个人漂泊海外是什么滋味啊?”我笑着打趣她。“别提多惨了!打从娘胎出来还没受过这样的苦呢!简直是脱胎换骨!他在家时也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宝贝疙瘩。你简直不能想象他所吃过的苦!我来瑞士时,他到机场接我,黑头黑脸像个土匪,简直换了个人!”

  “他刚来瑞士时也是一句法语都不会,什么工都干不了,人家不要聋子哑巴!幸好我们的朋友西蒙有个朋友是农场主,在山上有大片的葡萄园,就叫凌青去葡萄园干活,什么法语都不用,肯卖力气就行。你想想看弹钢琴的尖尖十指,抓着牛粪给葡萄上肥料。他一个人蹲在高高的山顶上,对着异国的天空和太阳,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没人看见,哭完了再好好地干活吧,为了生存必须这样!理想归理想,生存归生存。”

  于玲平静地叙述着,表情冷漠而严峻。

  聊着天,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凌青还未回来,于玲就带我到工作室看看,大房间里空荡荡的,靠窗一架旧钢琴,乐谱架子,墙上挂着一幅大油画,涂得黑乎乎的,占了半个墙壁,黑色的漩涡像是狂暴心灵的火焰,一个赤*的女人模糊的身形正沉入黑色的漩涡中……

  “凌青最欣赏这幅画了,是他朋友送的,我可不喜欢它,乱涂一气,什么现代派?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忽然发现墙角的小桌上放着一把锃亮的长笛:“你就是高楼吹笛者?!”

  “啊?”她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于是我就说起了夜晚的笛声,《冬日旅程》等等。

  “那都是心情郁闷时,摆弄两下呢!”她神情郁郁地低声说。

  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洗菜切菜,四个电炉盘同时打开:熬汤的熬汤、妙菜的炒菜,不一会儿饭菜就上了桌,只等凌青回来就开饭了。那都是一些经济菜:妙蛋、蘑菇鸡腿汤。瑞士的鸡很多又便宜,看来她是个精明的家庭主妇,干活手脚利索,日子过得细。

  “这全都是练出来的,在北京时是个大小姐,什么事都不管,现在可不同了。”她笑着说。

  楼着里有了脚步声,挂钟敲了七下。凌青回来了,他很感意外地见到我,彼此寒暄介绍一番。

  他是个细高挑,长头发披在肩上,的确是个“颓废派”。他总是神经质地眯着眼,说话也是飞快。吃饭的时候,我注意到灵巧的手指有着神经质般的迅速动作,并且不停地把披在脸上的长发掠到脑后。他的眼光机敏而且锐利。

  在席间我们很自然地谈论到了艺术的话题,他认为当代中国的艺术风格、潮流,都在而且必须向西方现代派风格的艺术思潮看齐、融合,才能产生新的有价值的东西。对这偏激的观点,我表示异议,我认为:只有民族的东西,才是世界的东西,假如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失去自己原有的文化和风格,都统一在一个现代化模式里,这世界不太单调乏味了吗?

  我的观点激怒了他,他很不客气的嘲讽说:“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所谓的中国艺术家都跑到西方社会来,大谈什么民族主义?真可笑!我看笨蛋一个!不配生活在西方?早该滚回中国去!”

  这场唇枪舌剑的辩论,几乎进行了两个多小时。

  晚餐在很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这个结果令我意外,我很抱歉地告辞了。

  于玲满脸歉意地送我到了门口:“你俩都太认真了,我从来不和他做这种辩论,由他胡说去,你别介意!”她温和地笑着小声说。

  第二天晚上,于玲来参观我的房子,“真不错,还有单人沙发、地毯,不像我那木板地,咯吱咯吱叫,好运气!怎么租到这样好的房子?”

  “那是我新认识的西班牙女朋友帮忙找的。我们是在公共汽车站等车时,闲聊天认识的。好漂亮的西班牙女郎!要不是她热心相助,这会儿恐怕我要住到大街上去了!”

  “怎么一回事?”

  “我刚来这里时,是学校帮我租下的房子。在山上有一大片葡萄园,风景也不错,刚住了两个星期,女房东就要我搬家了,说是要收回房子借给法国来的朋友住!”

  “你当初怎么不定合同就搬进去呢?”

  “定了合同又怎么样?她要是不爱租给你,日子能好过么?她是怕我找不到工作,付不起房租,赶又赶不走,只好对学校撒谎,害得我心急火燎地要在两周内找房子,她限我一个月内搬走。求助学校,好几家房东一听是中国学生都不愿租,穷国小民到哪里都受歧视,我们何曾少付一法郎的房租呢,怕得这么厉害!”我越说越火,简直忘不了那一周内,我凄凄惶惶,到处打电话求人帮忙找房子,学校最后无能为力,也不管了,甚至叫我到教室去问问肯不肯大发慈悲,调个房间给我,我可不愿意做到那样可悲的地步,幸好还有古道热肠的女朋友。

  “我只要一想起那个脸色灰暗、满头金发披散得像疲惫的母狮子的女房东,我心里又厌恶又可怜她。”

  “可怜她?”

  “她十八岁念大学时,爱上了自己的老师,这个大她十五岁的英俊男人把她给迷住了,她怀孕后只好退学结了婚。十八年后,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了,丈夫又另有新欢,和她离了婚。他现在的妻子年轻漂亮,只比大女儿年长两岁。两个大点的女儿跟着父亲,她们二十岁的继母住在日内瓦。她自己和七岁的小女儿艾艾怨怨,在洛桑过着凄凉孤寂的日子……”

  “我看她不见得孤寂,离婚了,一定还有情人、男朋友,在这里是很普遍的事,瑞士离婚率是三比一,大多数年轻人对婚姻感到恐惧,认为还是同居好,少许多麻烦,有的孩子都十几岁了,父母是还是同居关系呢!”

  “对!就是可怜了孩子!她那个小女儿长得人高马大,天生小美人胚子,可就是脾气太古怪了,她简直不能容忍母亲和别人多说几句话,只要她妈妈跟我聊天久了,她就又吵又闹,对我大瞪白眼,很有意思。”

  每次我要是和女房东谈起她小女儿的将来,她总是泪眼汪汪,看来她非常担心再失去小女儿,两个女儿很少来看她,而对自己风流倜傥的父亲很崇拜,真令人费解。这可怜的女人令我又可怜又厌恶,她拿了一条用了十几年的羽绒被给我睡,那被子其实只剩下薄薄的床套,里面没有几根羽毛了,冻得我一夜直打哆嗦,天不亮,就起床打开行李包,幸好自己带了一床厚毛毯。而每天早上,她总是假惺惺地问我晚上睡得暖和么?

  “她是个虚伪的女人,阴阳怪气的,每次周末晚上,打扮一新去约会,却总是不承认。其实我并不感兴趣她的私事。”

  “现在小房东还好吧?”于玲感兴趣地问。

  “似乎也很怪,我刚搬来时,发现电话上了锁,问她为什么,她说我的房租不包括电话费,要打电话上街用公用电话。我又气又好笑:”那样多不方便,我还是另外多付一些电话费吧!'她才放心地开了锁!“

  “这真是太过分了,听都没听说过!”

  “是啊,小小年纪算盘这样精,听她自己说每周末给父亲打扫商场,也要付工资的。”

  “这不奇怪,西方社会就如此,人情关系很淡,金钱上一是一,二是二,孩子,十八岁了就自己独立门户……”

  我感慨地说:“这就是所谓的'文化震惊'吧。我这个初来乍到的东方人,很不习惯!”

  “慢慢就会习惯的。”于玲幽怨地叹口气:“我也总觉得我和凌青已经是生活在两个剧目里,各自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一下子无法合在同一出戏里,他先出国三年,变化太多了,太多了。”

  我呆望着她,她避开了我的目光,我不好多问。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她说自打来瑞士后,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说话了。“中国学生一到了国外,立马就成了骗子:有了工作都说还没找到;打两份工,工资高、房子便宜全部保密,生怕别人眼红,惹事生非。也难怪,生存竞争吧!就一碗饭,别人拿吃了,自己就没得吃。你以后对别人也得多个心眼,说话保留一点。”临走时,她笑眯眯地好意叮咛我,另外加上一句:“找工作,可要积极点,硬着头皮也要上,在这里,全靠自己啦!”

  我非常感谢地“照单接收”她的指导。

  的确,凡事全得靠自己,我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不靠自己靠谁呢?

  第二天一早,我一狠心花了十法郎,买来了当地所有报纸,把广告栏看了个遍。我在北京外语学院,补了三个月的法语,这会儿全派上了用场,终于找到了一则很适合我的情况的广告:一家宾馆要招收年轻的服务员……

  我兴冲冲地买了四法郎的火车票,直奔四十公里外的小镇里雍去面试。

  里雍小镇非常古雅,鹅卵石铺的窄窄的小街,弯弯曲曲,两旁里幽静的小店,古老的风灯挂在斑驳的墙壁上,小小的教堂,古堡式的建筑,也年深月久了。

  像许多旅馆一样,我要找的那家旅馆也坐落在美丽的湖畔,游客在露天酒吧里悠闲地一边喝咖啡,一边欣赏着优美的湖光山色。

  我羡慕地远远望着他们:这些幸福都不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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