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锥之地,第1张

立锥之地,第2张

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这感觉真好。

  算起来,我整整住了六年学生宿舍,这还不算在国内的时间。

  刚来瑞典的时候,头几天在同学房间打地铺,将就一下,几天以后,认识了第一个宿舍伙伴,泰国的布兰妮。

  布兰妮是个寡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已守寡了十年,据她自己说,身上有百分之二十五的中国血统,十多年前也是美人儿一个。趁着那会儿年轻,嫁给一位旅泰华裔医生作夫人。这位丈夫又有钱,又多情,还有社会地位,缺的是点儿“寿”。结婚不到一年,一个小病就呜呼哀哉了。丈夫的去世留给她一大笔财产,也留给她对中国婆家的一腔愤怒,因为分割财产和承担出生不满周岁的女儿的哺养费用,她与婆家理论到法庭。以后见到中国人真是又爱又恨。我们住在一起,可以用一句中国成语来形容,叫“水深火热”。逢到她闹脾气,恨她婆家兼恨一切中国人的时候,是“水深”,待她想起自己那四分之一中国血缘又心情愉快时,是“火热”。

  通过这一番水与火的考验,我发誓再不与人同租房子,甭管她是打哪儿来的。

  搬到斯德哥尔摩,住进了正经八百儿的学生宿舍,心情也为之一振。

  斯德哥尔摩地处波罗的海西岸,整个城市由若干个岛屿组成,高速公路、地下火车和市内快速火车将整个城市串连起来,如同一串珍珠手镯。由于地下水位高,虽为国家首都,斯得哥尔摩市区鲜有高层建筑。我们的宿舍是接近市区、为数不多的几座高楼之一。我的住所位于七层,面对东升旭日。通过窗户,可以俯瞰大部分斯市的市容,门下又是高速公路穿叉立交桥,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闲暇无事,凭窗远眺,很有点儿“门对千条路,胸藏万卷书”的气魄和感觉。

  这感觉进了厨房就削了一截。我住的是瑞典流行的学生宿舍,每人有十六七平米的一个单间房间,内带厕所淋浴,但十来个人伙用一间大厨房。这厨房有的极干净,有的极混乱。根据所住学生的素质决定。我们的厨房由一位叫安娜的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管着,锅台碗柜都擦得锃光瓦亮。

  “安娜,你是学什么的?”

  一天,我一边做饭,一边与她闲聊。她已经吃完饭,正拿着洗涤剂在小心地刷洗盘子。

  “学理疗的,将来想作康复按摩师。”

  这专业在瑞典妇女中十分时髦,估计这帮女孩子们书念得不好,毕业后上不了大学,或许出国旅行,或许结婚生孩子,等到年近而立,才发现除了一身债务,两个小娃儿外,真是一无所有。中学学的那点知识早就忘光了,再去工厂当工人,吃不起那个苦,家里的情况也不允许,想来想去,喜的是还有一把力气,学个理疗系的大专班,混两年弄个文凭,既可以自己开业,又可以在哪个诊疗所找个职业。瑞典是个高福利老龄化的国家,国家肯掏钱为中老年人排忧解难,碰到有钱的老家伙,每天花俩钱儿去诊疗所按摩按摩也是快事,所以这项职业一直兴盛不衰。

  “你在哪所学校,是卡洛林斯卡医学院吗?”

  卡洛林斯卡医学院是斯德哥尔摩的一所高等医学院,我在那所学院读学位并兼职任教,她如果是那儿的学生,大家可以通融点儿。

  “不,我在一所私家学校上学。”她说出一个学校的名字。

  “你们在私立学校上学,要交学杂费吗?”在瑞典上公立学校是不用掏学费的。

  “要交,还不少呢,四年下来,差不多要两万块钱吧!”

  “怎么要四年?卡洛林斯卡医学院上理疗班只要两年半嘛!”

  “我们是私立的啊,”她有点儿难为情,又补充了一句,“出来连开业文凭都没有呢!”

  “咦,条件这么差,你上它干吗?”我刚想张口问,转念又把话吞了回去,不用说,准是成绩太差,考不上其他学校呗。

  观察一段时间,我更肯定了自己的论断,这位安娜小姐,特喜欢厨房管理工作,付出了十倍于学习的精力来安排我们厨房的事务,不管何人使用过厨房器皿后,一律必须马上清洗干净,炉台趁热擦拭,不得有半点儿马虎。她自己更是以身作则,每次我进厨房,总看见她一边与人聊天儿,一边用毛巾擦拭刀叉碗筷什么的,她的餐具总是烁烁生辉,一尘不染。我得出的结论,是她把用于学习的时间全用来擦盘子洗碗儿了。

  要命的是安娜小姐不光自己酷爱后勤工作,权力欲还极强,总想把我们都安排在她的管理之下。一天晚上,我正在厨房吃饭,同楼道居住的中国同学小刘蹿进了厨房。

  他翻箱倒柜地一通乱翻,然后问我:“冯翼,你看见我昨天炖的那锅肉了吗?”

  “什么肉?噢,就是你那'豆瓣辣肉'啊,我不知道。”

  南人,最爱吃辣椒,前几天儿老家托人给他带点儿佐料来,他直嚷嚷着要炖肉给我们解馋。

  “我没看见你的肉,你放在哪儿了?”

  “我就放在冰箱里了嘛,”他指着一块空位置说,“就放这儿了。”

  正说着,安娜进来了,我俩一致把怀疑的眼光投向她。

  “噢,”安娜有点儿慌乱,“那个,那个,是我,”她陪着小心说,“我觉得那肉味儿有点儿怪,以为坏了,就想倒掉,不想一失手,连锅也滑进垃圾箱了,真对不起。”

  小刘的脸色儿顿时变得与腊肉一个颜色。

  这场风波的结局是安娜赔了小刘一个锅,小刘气得不久搬了家,我呢,找朋友借了个旧冰箱,又买了个微波炉,改煎炒烹炸为冷冻食品加温处理了。

  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得想个办法,找块立锥之地,买套自己的房子。

  在瑞典房子主要有三种形式出售,最贵的一种称作别墅,这是单独的一家一宅,一般有两三层楼、十几间大小不同的房间,包括地下室、车库,四周有地界,自家有草坪,房子的供水供电取暖,可以来自地区的统一分配,也可以拥有自己独立的水井、发电机或油罐火炉,不受外界控制,一切悉听尊便。许多房主不光自己解决能量供应,连废物废料、厕所的粪便都是自己与公司联系进行处理。这种房子一般地处郊外,风景优美,交通不便,有了房子一定配备车,房子的价格视建造年代而定,但多数为百万克郎以上,如果所在地区税率低廉,居民富裕,则房价可高达数百万。

  第二种房子的情况就差了许多,叫做排房,这是十几家连成一排的住宅,每家有自己私人的院子,居室面积也多在100平米以上,居室一般四五间,水电取暖由住房公司统一供应。房子的维修也多数有人照应。这类房子的价格一般在七八十万克郎左右,是年轻夫妇带有幼龄子女的理想住所。

  最后一种就是公寓房,这与国内的高低层建筑没有什么不同,房子由一间到五六间不等,上下水道冬季取暖废物处理全盘交给旁人,这种房子买的只是居住权,所以房价便宜,二三十万克郎即可成交一所六七十平米的住宅。但买了房子以后,每月还得交房租,房租用于归还建房贷款及房屋的进一步维修使用。房租的多少视公寓建造的年代有很大差别,一般而言,年代久远的房子购买时价格昂贵,但每月交付的房租很少,竣工不久的房子恰恰相反,一套公寓十几万克郎即可成交,但每月的房租可高达七八千克郎。

  这种住宅位置集中,交通方便,多是小家庭及单身人士的理想住宿。不过买这种房子也有风险,因为买的是居住权,几百户人家住在几栋楼里,形成一个房管会,房管会董事由居民中投票选出。房管会的权力很大,不光决定向银行归还贷款的速率、公寓的房租价格,还有权力决定是否接纳申请买房的客户,如果购房顾客有贩毒犯罪的前科,即便原房主愿意将自己的公寓出售,董事会亦有权力将交易拒绝。

  房管会不光管收房租,修房子,处理下水道,多数还配有洗衣房、烘干房、健身房、游戏室、公共茶室、桑拿浴室、冬季菜窖等等,有的房管会居然还有自己的广播电台,每天煞有介事地播放各种民族乐曲和地方新闻。

  摸摸兜里的钱,刚刚够买套便宜公寓的。跟朋友们聊了聊买房的经验,暗自又算了一下,我有点儿吃惊地发现,原来可供选择的机会竟然不多。

  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因为欧洲经济萧条,瑞典建房有限,所有的房子都建在市中心区,现在成了古董,以一般人的经济,根本不敢问津;30年代,正逢二战初起,战争风云搞得老百姓人心慌慌,没有心思搞基本建设;40年代二战结束,百废待兴,瑞典政府也开始投资建房,那时造的房子面积窄小,地处要道,不过经过半个世纪的风雨,已经需要经常维修,买了这种房,相当于口袋里露了个小洞,老得往里边充填;50年代经济开始繁荣,战后各国人口的流动,使瑞典政府为涌入斯德哥尔摩的人们修建了大量的简易房屋,这种房子式样统一,价格便宜;60年代,新兴的建筑材料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问题,号称蓝水泥Radon的原材料,具有放射性,住久了可以致癌,瑞典每年有8万人因久居兰水泥的房子而致病或死亡,这房子买了相当于买了个定时炸弹,住不得;70年代,新使用的绝缘材料使房子在冬季产生的水蒸气无法顺利排出,那时建造的房子先后有了漏水的问题,又是一个花钱的去处;80年代高度的通货膨胀,使贷款的利息变得无关紧要,房子的价格出现了几何级数的跳跃,筑房的贷款也成了天文数字,这简直不是买房子,是买债呢!由于80年代末期经济繁荣的肥皂泡的破灭,90年代初瑞典迎来了战后的经济萧条,这时候盖的房子,唉!甭提了,住进去容易,再想从房子里搬出来可就难了,因为90年代后建造的房屋成本高,购买房子后,每月需要交付很高的房租,这使得想搬家的住户无法将房子脱手。

  算来算去,咱这50年代的人看来只好选择50年代的同龄房了。

  经过几个月的观察,比较,分析,衡量,我终于在斯德哥尔摩的近郊选中了一所公寓房,这是800多户人家组成的一个住宅区。800多所公寓,沿着一块巨大的绿地,围成里外两圈,形成一个戒指一样的双环,我的居室面对着绿茵茵的草地,几条小径在草地中蜿蜒穿过,常常可以看到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或者年迈的夫妻漫步在草径上。暮春时节,草地上布满了黄白色的花朵,野兔三五成群地在树丛间奔跑嬉戏。蹲在枝头的喜鹊,耐心地等待着从一个个闪开的窗口中掷出的面包。

  我住的一楼只有一家邻居,我们搬来时邻居正外出度假,我到门前看了看名字,拼了半天,写出来是“庞卡寨”。

  几天后在楼道中第一次碰到邻居夫妇,出乎意料,邻居的女主人一见到我就用标准的普通话欢迎我们:“真高兴你们搬来,咱们以后有个伴儿了,我是新加坡人,那天我看你们门上的名字,知道你姓冯;我姓彭,新加坡的拼音就是Pang,其实彭也是冯姓,只是新加坡的拼法不同……”她的普通话说得十分标准,外观一看就是中国人的后裔,表达的逻辑也很清楚,我们甭管姓冯姓彭还是姓庞,五百年前都是一家。

  邻居家的男主人是南亚人,像是来自马来西亚或菲律宾,十分地健谈,看到搬来个亚洲邻居,愈发觉得找到了共同语言,可以有充分的理由抱怨瑞典一番了:

  “瑞典这鬼地方,倒霉的天气可真要了我的命,天天下雨,到处湿漉漉的,你瞧,这都快是夏天了,哪儿像个夏天的样子,就是这一地绿草野花。到了秋天这地方更不得了,一地的枯枝败叶,老天爷也是,到了11月,黑乎乎阴沉沉地让人喘不上气来,逼得人都想上吊,11月就一个万圣节,那万圣节还是鬼节,除了坟地,别的地方都是黑灯瞎火的。”

  “可不是。”我在一旁忙不迭地点头,亚洲人,习惯了春暖花开、秋高气爽的天气,乍一到瑞典,真觉得这春秋两季都跟老天在哭似的。“我也特怕过11月,熬到12月日子多少还好过些,好歹有个圣诞节在等着,圣诞节前到处都是灯火辉煌,那会儿天黑点儿就黑点儿吧。盼到1月份下了雪,天黑天冷就不怕了,到底雪地映着,四处看着就亮堂多了。”

  “我打算今年夏天开块花圃,呐,就在门前,这么大块地方,没有花的地方真叫人憋闷。”

  听他这一说,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您想种自留地,可能得向居委会申请让人批准吧?”

  “没关系,这是美化环境的好事嘛,居委会不会有意见的。”

  这位姓卡寨的先生真是说到做到,我们搬来没几天,就看见他大包小包儿的买来了泥土和花肥,在门口的绿地上开起小片儿荒来,先后种上了郁金香、复活节玫瑰、珍珠芍药、百色大丽和各色各样的秋菊,看架式,打算开辟出一片马来西亚花房来。逢到节假日休闲的日子,都能看见卡寨先生蹲在自留地里锄草间苗,浇水施肥,紧着劲儿忙活。

  功夫不负苦心人,时光进入6月,卡寨先生的花圃开始呈现万紫千红、百花齐放的景色,盛开的芍药晶莹如玉,晚开的郁金香炽热似火,更有多彩多姿的大丽花,一株上可以出现两三种不同的颜色,令人目不暇接,于是,我们这800多户社区里,常有邻居领着孩子们到这块小小的花园来观赏美丽的花朵,偶尔还会拿着相机,对着盛开的花朵,给咿呀学语的婴儿来个周岁纪念。

  看着人家那边繁花似锦,我这边空荡荡的似乎有点儿不成体统,只是我生性懒散,不擅长养花种草,而且也实在找不出时间来侍候这些娇嫩的花朵,灵机一动,趁着一场及时雨,在窗前下的空地上丢下了几颗向日葵种子。

  瑞典语中向日葵被称做“阳光玫瑰”,听起来这名字既温馨浪漫,又温暖多情,起码写在纸上,决不输于对门的姹紫嫣红。况且向日葵生长速度快,几场夏雨,门口的向日葵就如同一片小树林,逢到阳光明媚的日子,所有的花盘都转向太阳,露出了笑脸,所以邻居们在观赏了卡寨先生的热带花圃后,偶尔也有拄着拐杖的老翁,踱步到我的门前,跟我的“阳光玫瑰”合影留念。

  很快的,斯德哥尔摩迎来了每年一度的水节,水节可以说是夏季最后的一次娱乐机会,斯堪的纳维亚人从北欧的各个角落涌到这个号称是“北方威尼斯”的水城来,参加这个长达10天的盛大节日。溜门撬锁的专家们,也趁机混到斯德哥尔摩来发一笔小财。节日刚过,我们这个小小的住宅区传来一个令800户居民震惊的消息──有人在水节期间潜入地下室,盗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我正在桌前用早餐,就听到窗外有人在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我把头探了出去,只见卡寨先生的园子外边站着几个瑞典邻居,正围着主人在争论着什么,卡寨先生气得脸色发紫,口齿不清地为自己辩护着,彭夫人脸色惨白,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你们不能这样啊!”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在说,“你们买的是住房权,没有使用土地的权利,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居委会的,你们没有理由开荒种花的。”

  “可是我向居委会打过招呼啊,”卡寨先生急赤白脸地说,“那位董事,叫拉塞吧,他没说不允许啊!”

  “他也没说允许吧,这不像在你们自己的国家里,瑞典这里做什么都得听集体的,一个人决定不了,像动用土地,居委会要讨论批准的。”

  “等居委会讨论批准了,夏天就过去了。”卡寨先生狡辩着。

  “甭管怎么说,你这是擅自越权使用了土地,破坏了这块草坪的完整。”

  “而且如果你们在这里种了花, 就不再是你们的财产了,”一个抱着猫的老夫人在旁边插嘴,“你们怎么能看哪枝花开得好,就把花剪下来,拿回家插瓶呢?你们既然种了花,那花就是供大家欣赏的啊!”

  “但是大部分的花儿还都是在外边长着的啊!人们走来走去不都能看到吗?”卡寨先生还想强词夺理。

  咦!瑞典还有这个歪理,我马上把耳朵向外又伸了一伸,按照这个原则,我的向日葵也不能私自收割了,结了籽就得充公了吧?

  “特别是你们为了给花浇水的方便,常常使用小凳子出入窗户,浇完花也忘了把凳子收回,这就为盗贼提供了可乘之机。”一个秃顶的老者严肃地说,“居委会正在调查,这次盗窃盗贼是通过什么途径进入地下室的……”

  “这可跟我种花没有关系,”卡寨先生一听这话也急了,“我的小凳子这些日子就没有拿出去,再说那么多人有地下室的钥匙,指不定是谁把钥匙弄丢了呢。”卡寨先生不糊涂,这勾结外贼的罪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话没听完我也把脑袋缩了回来,这说的就有点儿没逻辑性了,窃贼们登堂入室地不偷他们家的东西,到转向地下室拣破烂儿去!

  唉,甭管怎么说,这还是人家的屋檐下啊!

  卡寨先生战不过这些瑞典土著,很快就败下阵来,不用居委会通知,乖乖地把盛开的花朵转移了阵地,金菊还没有绽开笑容,就被连根刨起,送到乡下新买的小屋儿去了。很快地,我们的门前呈现了一片萧杀秋色。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阳光玫瑰”也被人施了断头术,个头大的花盘全不见了,剩下的几个小“阳光”在秋天的阴雨中全都搭拉着脑袋,没有了神气,仿佛在问:“异乡人啊,这里可有你们的立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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