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诗人和小动物

    这个世界，大约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片荒漠，狂风卷着黄沙，无人能及，他人不解。甚至，连你自己都不愿承认喧嚣笑闹的外皮之下，心里有这么个地方，风霜凄迷。假装忘却了吧，装作工作、生活一切如春花缤纷，只要自己不想起，那荒漠就销隐在记忆最深处，似乎不存在。

   其实呢，春雨淅沥的夜里会梦游到那片荒漠，你喊不出声，哭不出泪；秋叶翩飞、冬雪皑然时，你都会不自觉去到那里，张望，却不知所措。每一个热腾腾的牛油火锅边，每一次链接日夜的伤感黄昏里，你都逃不开那个地方“魔戒”般蛊惑人心的呼唤。

   于是，有的人忍不了了，开始寻找出路。后来这些人就成了“铲屎官”，化身猫奴，或者陪伴任何一种动物，换一种方式，倾听内心的声音，让动物们为荒漠带去云蒸霞蔚和河川锦绣。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古人心中也有无垠荒漠，也在尝试与自己和解。他们在陪伴倾听心声的宠物之余，也为它们写诗。

（一）

宋·陆游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其一

风卷江湖雨暗村，四山声作海涛翻。

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其二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组诗的第二首，国人应该没几个不了然于胸的。陆游一生惟思报国却仕途黯淡，所以他的诗里总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生不逢时和愁云惨淡。

   十一月四日的这一年，陆游已近古稀，“戍轮台”的梦想只得蛰伏，不能扛枪的手只好握笔，抒发块垒愁。

   不过，读诗呢，要博观。只读第二首，第一首会不开心撒。

   嘿嘿，风雨大作时，你是不是望着天边黑云翻墨，长叹一声，却还要苦逼上班！是不是下班正好没带伞，雨却更大了！

   此时陆掰掰说，风雨肆虐啊，山声如涛。不过捏，我点着一堆小火，火苗软萌，不大不小，还有一张老厚的大毛毯，正好黑甜一觉。就问你意不意外！羡不羡慕！嫉不嫉妒！

   那么，请不要心生怨怼吧，生活是仁慈的，总会在崩溃的悬崖边，及时使劲推你一把——陆掰掰，在软火蛮毡外，他还有狸奴，他怀里还特么拥着一只小猫咪啊！啊啊！

   唐婉和爱国之外，长寿的陆掰掰竟有如此可爱也嘚瑟的一面！

   生活的暴击啊，总是如此无情。六一节值班的我，深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个笑容。

（二）

唐·骆宾王

《咏鹅》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初唐四杰之一，把武则天骂得心花怒放那位爷，七岁的时候喜欢鹅！所以嘛，孩子也不必赢在起跑线上吧，你看被女皇激赏到埋怨“宰相安得失此人”的人才，小时候不也没学编程和空手道，只知道逗鸟嘛！

   小诗虽短，胜在精准。颜色的选择，动词的运用，都精妙无伦，大人根本比不上。联想到萌萌的闺女，估计她能想到的只有脆皮烧鹅吧！

（三）

唐·杜甫

《舟前小鹅儿》

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

引颈嗔船逼，无行乱眼多。

翅开遭宿雨，力小困沧波。

客散层城暮，狐狸奈若何。

   喜欢鹅儿的还有老杜，诗圣诗史合而为一的他，一生心怀社稷苍生，感觉从未展颜一笑。不过，骨子里，他其实是个有趣的人呢！他也喜欢小动物呢！

   初生小鹅儿，焦黄似黄酒。它还胆子大，有船一靠近，伸脖翻白眼，心说：这船缺点儿眼力架，没看到小爷出游，肃整街道的告示撒。

   没船时呢，它就乱抛媚眼心不在焉，像神游物外的小学生，咋能游得好。

   到了晚上，摇摇摆摆回家。家门口了，回眸一笑，呦嚯，狐狸大爷在啊！您看上我了！那也对不住了！拜拜了，您呐！

   杜甫还写过鹰，老杜的气质和鹰不搭，所以应该不是他的宠物。因为海东青只能架在多尔衮肩上，若在杜甫肩上，那画面太美，我不敢想。

   老杜眼中的鹰有如神灵：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耸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展开画纸都风霜扑面，可见这鹰迅捷非凡品。皱起肩胛骨，就有辣么可爱的兔兔要倒霉。眼神碧绿冷冽，睥睨万物，像外国人的蓝眼睛。佩服老杜捕捉细节的能力，也艳羡这鹰的盛世美颜。

   猛禽外，喜欢小鸟的诗人也很多：

   唐朝的郑谷写过一首诗《越鸟》：

背霜南雁不到处，倚棹北人初听时。

梅雨满江春草歇，一声声在荔枝枝。

   越鸟不是他的宠物，但小鸟鸣声婉转，恰恰那一声，唱响了他心内的一首歌。人嘛，总有电光火石那一瞬，于是荒漠就迎来了知时好雨。

   个人认为三、四句都美，梅雨时节，雨润水满，红艳艳的妃子笑后头，藏着一只小鸟，它叽喳诉说着离家愁绪，我竟听懂了，那是因为，我也想家！

   欧阳修是个可爱的老人家，他养过画眉鸟：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诗写得很轻快，小鸟在林间蹦跳，鸣声自然跳荡不定，作者循声而去，不见小鸟，只见满眼山花烂漫绿树参差。黄金枷锁永远无法桎梏一颗向往山灵水秀的心！

   这是一只自由的画眉，给它自由的是诗人酒徒六一居士。一人一鸟的关系从豢养被豢养转化为欣赏被欣赏。往小里说，这是诗人怜悯自家小宠；往大里说，这是人与自然的互融互通，是爱与自由的握手言和。

（四）

三国·曹植

《白马篇》

   诗作太长，节选来看。

   曹植是世家子弟，天生的贵族气象。那个时代，年轻阔绰的男孩子自然喜欢马，跟现在的富二代痴迷豪车是一个意思。速度大约是刻写在男性血脉中的图腾吧！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没法解释，任何解释都是画蛇添足。你只需闭起眼睛，想象尊贵少年一骑绝尘就好。那场景，无可言传的动人心魄。英雄少年，满怀安邦定国的雄心壮志，握着缰绳，仿佛握着三山五岳，有江山尽入我怀的英姿勃发。

   不由想到曹植的另一名作《美女篇》，其中有一句：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美的手。

   两句诗写尽了青年男女的贵气，不做作不显摆，举手投足，轻言浅笑间就是别人世代仰之弥高的清贵气象。

   老杜也爱马，他写过《房兵曹胡马》，但这马和鹰一样，怎么想都不符合他沉郁顿挫的气质，所以马应该也不是他的宠物。

   马是胡马，中亚的马闻名天下，至今仍是军马的不二选择。“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耳如削竹，自然精警；风入蹄轻，有如天马。驭空而行的马，当“堪托死生”，可“万里横行”。不由羡慕老杜，生在盛唐，愁苦根本掩不住他纵贯天地的视野！

（五）

唐·白居易

《卖骆马》

五年花下醉骑行，临卖回头嘶一声。

项籍顾骓犹解叹，乐天别骆岂无情。

   这首诗是病中诗十五首之一，当时白居易得了“风痹之疾”，不良于行。其实老白晚年悠游快意，此诗应该不是实有所指，大概率是病中小矫情罢了。不过，也不妨当做实有其事来解读啊！

   乐天就是乐天，五年来，他总是买酒花下行，整天醉驾，逍遥得很。于是日子就越过越潦倒，相伴多年的骆驼终于留不住了。动物亦有灵性，它也知道永别之时已到，长嘶一声权当告别。项羽尚且舍不得他的乌骓马，乐天自然也舍不得他的老骆驼啊！字句间埋藏的情感，深挚催泪。

（六）

唐·李绅

《灵蛇见少林寺》

琐文结绶灵蛇降，蠖屈螭盘顾视闲。

鳞蹙翠光抽璀璨，腹连金彩动弯环。

已应蜕骨风雷后，岂效衔珠草莽间。

知尔全身护昆阆，不矜挥尾在常山。

   能为心中荒漠降甘霖的宠物嘛，种类多得是。有人就喜欢养蜥蜴和蜘蛛！自然也有人喜欢蛇。

   李绅就是“锄禾日当午”那位，人生际遇啊，真是难说，你看他几乎只凭二十个字，就风流了一千多年。

   他倒没养蛇，他是在少林寺看到了祥瑞之兆的大蛇。这蛇闪着七彩鳞光，文彩辉煌，神威赫赫。此外，还用了不少典故，“衔珠”“常山”，是形容灵蛇晓得知恩图报、首尾救应；“昆阆”则是说少林寺宛如仙境。诗歌先夸奖大蛇长得好，又赞美大蛇护寺有功，整个都是彩虹屁。

   少林寺这么欢迎蛇，金山寺怎么就见不得白娘娘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心中的荒漠，是用来渡己的！当你能从动物的眼中内观自己外观天地时，那荒漠也就成了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