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黄六月，正该吃杏

    当时序随着暖温带半湿润大陆性季风气候走入高温多雨的夏季，吃杏就恰到好时了。

   老友从北京寄来北寨红杏，虽然今年的品相比往年差些，但一例的酸甜可口是无甚差别的。

   某人拿出街边买的杏说：你看，有啥区别。我懒得解释，跟这样吃什么都一个味儿的粗糙直男谈美味在舌尖旋转、顺喉管丝滑的细微感受，不啻对牛弹琴。罢了罢了，丢给他一个尝尝就行，真是不懂人参果之美的猪八戒。

   我则挑黄到金橙色，触之温软又有无限反弹韧劲的，洗来一群。入口酸甜，含着一小块卷裹在舌尖，轻轻一吮，先绽放的是酸，这酸柔和，有丝绸的触感，微凉，口舌生津，远不到让人耸肩摇头的程度。接续而来的是甜，甜也不是齁着嗓子的甜，是爽而灵巧的甜，有燥热夏日雨后的清通感，也有夏天老树盘根旁端坐的清凉感。偏偏样子还娇俏，有个小毛尖儿，不像桂圆那么看着有点呆。

   而味道也不是“酸”和“甜”的简单叠加，其间交绕着复杂丰富的风味，是高价而难得的南方水果里遍寻不着的，或许可以称之为乡愁的东西。

   一枚小小杏子，里头蕴满了时间的智慧，每年只有这时候，大自然才赠与人类最美好的杏子，香得有夏天跑步大汗淋漓后的畅快，也有凄迷绿树重草间的幽微。

   晚上跟老友聊感受，她说杏儿不够甜软，还不好吃，要放放才好。我则觉得吃的就是酸甜清脆，再放就失了本味，散魂失魄的，没啥意思。并嘲笑她老年人习惯，老友也不以为忤，相伴小半生，谁还不知道谁那揍性。

   后来，思绪就回到小时候。

   小时候，杏正式上市之前，小孩子们都要吃吃的是酸毛杏。其实就是杏的小时候，也就巨峰葡萄那么大，通体青绿，杏仁是尚未木质化，黄豆大小的白色水囊，咬开就冒出苦杏仁水。

   酸毛杏酸得很，皱眉耸肩缩脖子是程式化动作。可是小时候的大家，好像都爱吃。一毛钱买几个，就是放学回家路上的小零食，边走边唱，仿佛能地老天荒。虽然我不大爱吃酸毛杏的，但这种算不得水果的水果，倒一直没能忘怀，甚至，年岁渐长后，还有了重新尝尝的冲动。

   小时候，学校都是家人熟悉的老师。这种感觉很难受，像是周围有天罗地网，上课说小话、下课买零食，爸妈姥爷老姑姑全都知道，总被关注，无所遁形的滋味，一言难尽。

   不过，其实也不是全无好处。

   不记得是几年级，反正小学包电影。对于小孩子来说，看电影是比奥运会重要太多的事情，可是这样举世瞩目的盛典上，我居然忘了带零食。心里怄得想要有土行孙的本事，或者任意门也行，用一秒钟钻回家，带着零食冲回来。可那都是空想，手里空空是不争的事实。小孩子脑仁里，世界末日也就这样吧！

   失魂落魄在操场上排队，等着老师带队去电影院时，老姑姑来找我，塞给我三个焦黄的大杏儿。直到今天还清晰记得，那三个杏子通体金黄，硕大无瑕，漂亮得像工艺品。一瞬间，世界都变成了暖暖的杏色，瞬间回血怎么写，晓得啵！

   放的是什么电影，早就忘到了爪哇国。而那三个杏子，却穿越一万天的晨昏，时常在心间脑海回旋。家人的爱，杏子的甜，在纷乱无趣的当下，愈陈愈香。

   小时候，还有以物易物的经历。每到阴历六月，学校改建的大杂院里总有推着自行车的老农，脸色黝黑，戴顶破旧草帽，推着破旧自行车，自行车后轮旁挂两个大筐，筐上盖着新鲜树叶。伴随长长的“杏儿换米”吆喝声，心就飞到窗外边。

   好像是一碗小米换一碗杏儿吧，家长们一般都愿意换来给孩子尝尝鲜。家里杏儿小，也就鹌鹑蛋那么大。北方干热的夏天里，它们水分并不充足，果肉也不厚实，但杏儿该有的香却一点不少。

   每到夏天，耳朵就尖起来，盼着毒日头地下，吃几枚甜杏，晃一晃光阴，那时还以为总可以晃一晃，再晃一晃……

   杏核也是有用的，门口的水泥台子上磨穿表皮，用针挑出杏仁儿，凑在杏核缺口边，嘬嘴吹，一吹就响。

   做哨子的过程，写来简单。小时候亲身去做，费时耗力。放学回家没拿钥匙，趴在门口水泥台上，一磨就磨到夕阳西下，手上往往还有磨伤和刺伤。爸妈回家，嗔怪我又弄脏衣服。

   小区里也有杏树，春天云蒸霞蔚，春夏之交酸毛杏一挂满树，五月底六月初，一树绿叶间金黄。

   往年，杏子还不成熟时，物业就反复告诫“果树已打药，采果甚勿吃”，不过说了也没用，总有身手矫健的大爷大娘，腾挪树间，拎三斤杏儿，志得意满回家去。恨得我牙根痒痒，可是总不能与他们为伍，也大喇喇去摘杏吧。于是，按捺下心里罪恶的小想法，假装高风亮节，不屑一顾。

   这几年摘杏儿的人就少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看着金黄的杏子满地铺陈，就有“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心塞塞。

   别人摘走了，不甘心；别人不要了，还是不甘心。当真是没法伺候的女人心思。看着那么多黄杏儿被虫蚁争食，我也想要加入它们的行列，与它们一道，分时光一杯羹。

   做贼般左顾右盼，唱着歌给自己壮胆，来不及细看，树下捡一个大约圆满的逃回家，洗而又洗，分一半给娃，留一半给自己，虔诚入口，酸得一机灵又一机灵，脸都扭歪了，心里还赞叹：怪不得没人摘，路边杏儿恒酸哪！

   而这口酸杏子，终究还是没舍得吐掉。舌尖盘桓，体味酸褪尽后隐约的那一缕甜，有点与生活通感，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