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原精舍诗编年笺注稿》1472

1472-1

侯府街张氏园六朝二栝树歌，赠刘朴生居士

金陵古松留一株，北极阁下台城隅（1）。当年置酒迭吟赏，微惜雷火烧枝枯（2）。籍籍东园两栝树，婆娑曾洗南朝露（3）。深锁莓苔不及窥，思人但诵曲江句（4）。杀机俄顷起龙蛇，士夫流窜半无家（5）。城中镃货毁荡尽，独馀乔木仍藏鸦（6）。我还访旧兵戈后，悄踏斜阳对立久（7）。冥穿瘦干石骨奇，曲偃丛柯烟液厚（8）。交气同群俨弟兄，千龄哭尽杜鹃声（9）。岐豳空闻归二老，绵蕞何由屈两生（10）。刘卿乞得趺坐处，观心为證无所住（11）。残黎犹待哺匙糜，莫依双树成佛去（12）。

【笺注】

刘朴生即刘钟琳（详见1374《刘朴生索题其先人赐侯翁遗像》笺注），居于金陵侯府街张氏园。所谓张氏园，即张佩纶园。甲午战后，张佩纶侨居南京以终，当即此园。此园内有六朝二栝树。陈三立过访刘朴生写此诗赠之。

此诗四句一转而递进，描写了自己战乱前未及观赏二栝，乱后归来，得观二栝瘦硬高耸的形态，并从其声音联想到是对时人屈节侍奉新朝的悲慨，从而表达了对出仕民国之人的鄙薄。

（1）“金陵”二句：金陵的古松还保留着一株，在北极阁下，台城的一角。

“北极阁”，为位于江苏省南京市玄武区的一个丘陵，又名钦天山，古名“鸡鸣山”，因形似鸡笼又名“鸡笼山”，位于鼓楼东面，北依台城、玄武湖，西连鼓楼岗，东连覆舟山，因刘宋时山上建立日观台而得名。

“台城”，台城位于南京市玄武区北极阁北麓、玄武湖以南的一段明城墙。

（1）“当年”二句：当年在那里安排酒宴，多次吟诗欣赏，微微有些惋惜那被雷电烧枯的松枝。

诗的前四句，交代自己只见过北极阁下的古松。

（3）“籍籍”二句：东园的两棵栝树名声更盛，姿态优美，曾沐浴南朝时的雨露。

“籍籍”，声名盛大貌。唐杜甫《赠蜀僧闾丘师兄》诗：“大师铜梁秀，籍籍名家孙。”仇兆鳌注：“籍籍，声名之盛也。”

“东园”，即今白鹭洲公园。原为明徐达的别墅，正德年间，徐达后裔徐天赐扩建成当时南京“最大而雄爽”的园林，取名为东园。至清，张氏园亦在原东园范围内。

“婆娑”，姿态优美。明高濂《玉簪记·谭经》：“看镜中消息，素改婆娑。我把芳年虚度，老大蹉跎。”

“南朝”，我国南北朝时期，据有江南地区的宋、齐、梁、陈四朝的总称。因四朝都建都于建康，即今南京市，故后人或借指南京。唐周贺《送绍康归建业》诗：“南朝秋色满，君去意如何？帝业空城在，民田坏冢多。”

（4）“深锁”二句：园门深锁，生了霉苔，没来得及观看，想起有人曾只吟诵如杜甫曲江的诗句。

“思人”句，陈三立自注：“张文襄有哀园主人诗，并及二栝。”张文襄即张之洞（详见0155《南皮尚书于展重阳日宴集蓤湖露台作》笺注），其诗即《过张绳庵宅四首》，第三首云：“凭谁江国伴潜夫，对舞髯龙入画图。怜汝支离经六代，此心应为主人枯。”并自注：“宅有六朝栝两株。”

“曲江句”，此指唐杜甫的诗句。杜甫有多首咏曲江的诗，如《曲江二首》、《曲江对酒》、《曲江三章章五句》，大多为咏叹曲江的盛衰。

从第五句“籍籍东园两栝树”到第八句“思人但诵曲江句”，叙述自己在战乱前未来得及观赏两株栝树，只从张之洞的诗中有所了解。

（5）“杀机”二句：不久杀机启动，龙蛇似的人物横行，士大夫流窜，大半无家可归。

“杀机”，杀人的机关。语出《阴符经》上篇：“天发杀机，龙蛇起陆。”

“龙蛇”，喻桀骜不驯、凶横暴虐之人。唐杜甫《喜晴》诗：“干戈虽横放，惨澹鬭龙蛇。”仇兆鳌注：“干戈龙蛇，指禄山之乱。”

“士夫”，士大夫，读书人。汉王符《潜夫论·交际》：“夫处卑下之位，怀《北门》之殷忧，内见谪于妻子，外蒙讥于士夫。”

（6）“城中”二句：城中的财富被毁坏扫荡一尽，只留下这高大树木，仍旧可以荫蔽乌鸦。

“镃货”，犹财富。清王闿运《〈桂阳州志〉序》：“带领奥区，镃货饶沃。”

“乔木”，高大的树木。《诗·周南·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从第九句“杀机俄顷起龙蛇”到第十二句“独馀乔木仍藏鸦”，叙述乱后金陵城多有毁坏而双栝犹存。

（7）“我还”二句：战乱之后，我返回访问旧友，无声地踏着斜阳，相对大树站立了很久。

 “兵戈”，指战争。汉赵晔《吴越春秋·阖闾内传》：“欲兴兵戈，以诛暴楚。

（8）“冥穿”二句：树干瘦硬神奇，暗暗扎穿了坚硬的岩石，盘曲高耸的成丛树枝，饱含云雨滋润。

“冥穿”，暗穿。此指暗穿“石骨”。

“石骨”，坚硬的岩石。宋王炎《游砚山》诗：“涧水抱石根，石骨多绀碧。”

“曲偃”，蟠曲高耸。明李昌祺《富溪八景富·题山水小景》：“叶凋老树曲偃蹇，泉触乱石森巉岩。”

“烟液”，云和雨。《楚辞·九章·悲回风》：“观炎气之相仍兮，窥烟液之所积。”姜亮夫校注：“烟液，烟谓上蒸之烟，即云也；液谓下降之液，即雨也。”

从第十三句“我还访旧兵戈后”到第十六句“曲偃丛柯烟液厚”，描写自己乱后返回，访旧所见二栝的瘦硬茂盛形象。

（9）“交气”二句：气息交融，同为一类，有如兄弟，千年来的树木，如杜鹃哀啼，发出无尽的哭声！

“交气”，气息相交，精神相融。宋孙嵩《哭程晦夫》：“握手论交交气真，旧游四顾暗伤神。

“杜鹃声”，传说杜鹃鸟乃上古蜀王望帝(杜宇)所化，至春啼鸣，啼声凄苦。因多用以形容人的思念之苦或悲怨之深。见《华阳国志》卷三《蜀志》。

（10）“岐幽”二句：只听说隐居的伯夷、吕尚二老，养老能归化周文王，鲁国的两个儒生为什么要屈身新朝，规划礼仪？

“岐豳”，形容归化。典出《史记·周本纪》：周太王古公亶父为避戎狄，“乃与私属遂去豳，度漆、沮，逾梁山，止于岐下。豳人举国扶老携幼，尽归古公于岐下。”

“归二老”，指伯夷、吕尚归化周文王。典出《孟子·离娄章句上》：“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

“绵蕞”，据《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载，叔孙通欲为汉高祖创立朝仪，使征鲁诸生三十馀人，叔孙通“遂与所徵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馀人为绵蕞野外”，习肄月馀始成。引绳为“绵”，束茅以表位为“蕞”。后因谓制订整顿朝仪典章为“绵蕞”或“绵蕝”。《旧唐书·杜鸿渐传》：“鸿渐素习帝王陈布之仪，君臣朝见之礼，遂采摭旧仪，绵蕝其事。”

“两生”，《史记·刘敬叔孙通列传》：“叔孙通使徵鲁诸生三十馀人。 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 叔孙通 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后因以“鲁二生”指保持儒家节操，不与时俗同流合污的代表人物。

从第十七句“交气同群俨弟兄”到第二十句“绵蕞何由屈两生”，描写二栝发出哭声，原来有人屈身侍奉新朝。

（11）“刘卿”二句：刘先生求来了坐禅的地方，观心来证悟自己的心无所执著。

“刘卿”句，陈三立诗末自注：“朴生由淮、徐振饥还，遂客居是园究佛典。”

“趺坐”，佛教徒坐禅法，即交迭左右足背于左右股上而坐。 晋 法显 《佛国记》：“菩萨入中，西向结加趺坐，心念若我成道，当有神验。”

“观心”，观察心性。佛教以心为万法的主体，无一事在心外，故观心即能究明一切事(现象)理(本体)。《十不二门指要钞》上：“盖一切教行，皆以观心为要。”

“无所住”，佛教语。谓不被任何意念、事物所拘执。《金刚经·妙行无住分》：“菩萨于法应无所住。”

（12）“残黎”二句：残存的百姓还等待着有口粥喝，不要依靠着两棵树成佛去了！

“残黎”，残留的民众；疲敝的民众。清吴伟业《送安庆朱司李之任》诗：“百里残黎半商贾，十年同榜尽公卿。”

“哺匙糜”，用食匙喝粥。哺糜，吃粥。《古诗源·东门行》：“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餔糜。”

诗的后四句，语带调侃，认为刘朴生的赈饥行为，比其修佛更为紧迫。

【附记】

扬声昭：“（陈三立诗）辛亥以后，颇涉时事，而意义均极含蓄。《侯府街张氏园六朝二栝树歌》云：'岐豳空闻归二老，绵蕞何由屈两生。’刺遗老之归附袁氏者。”（《读散原诗漫记》，《青鹤》第五卷第一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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