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幕小说

谴责小说之后出现的以揭示“黑幕”、曝光丑闻为主要内容的一批小说，其形成时间为民国初年，1916～1918年达到高潮。其命名得自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他认为讽刺小说有三类：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为上品，以《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等为代表的一类小说为中品，别名之曰“谴责小说”；“其下者乃至丑诋私敌，等于谤书；又或有嫚骂之志而无抒写之才，则遂堕落而为'黑幕小说’。”这段论述勾勒了黑幕小说的渊源，即由谴责小说发展而来。鲁迅的命名已经蕴含着价值判断，在梁启超眼中，黑幕小说更是一无是处，在《告小说家》中斥其“诲淫诲盗”“污贱龌龊”；钱玄同、周作人等新文学倡导者也对其口诛笔伐，使其很难进入后世读者的视野。其实，黑幕小说既不像王钝根所言为“学校外之教科书”，能使人警觉，也并非叶小凤斥责的那样是“开男盗女娼之函授学堂”，教人学坏。它是旨在曝光社会丑恶、兴起自有原因的小说流派。

黑幕小说的成因有四：其一是近代政治形势多变、社会动荡不安，极易导致人们对社会持负面评价，认为种种乱象背后必有黑幕。尤其是民初的南北对峙、袁世凯复辟、军阀执政期间的贿选丑闻迭出等世相，更激发读者对幕后真相的渴望。其二是近代都市的畸形发展，由此带来文明与堕落、传统与现代、都市与乡村之间的冲突等，使得都市生活黑幕重重。其三，小说家创作目标的调整。以往为抒情而作，为劝世而作的创作指向，转变成为“市场”而作，趣味性、商业性成为追求目标。其四，海派文学特有的市民读者的审美趣味，也制约着黑幕小说的发展。追求刺激、偏重猎奇，为满足自我窥视欲而阅读的期待视野等，均成为黑幕小说扩张的要素。

黑幕小说的代表作并非1918年出版的《中国黑幕大观》及其续集，那是《中国时报》等报刊“黑幕大悬赏”的产物，是“黑幕文”，而非“黑幕小说”。其代表作应为张春帆《九尾龟》、向恺然《留东外史》、李涵秋《广陵潮》、包天笑《上海春秋》等具有较多社会内蕴的小说，更指杨尘因《新华春梦记》、许指严《新华秘记》、孙玉声《黑幕之黑幕》、叶小凤《如此京华》、朱瘦菊《歇浦潮》等联系现实时局、侧重揭人隐私的作品。

许指严《新华秘记》

黑幕小说具有鲜明的叙事特征。首先，其叙事空间以北京官场和上海洋场为主。官场的龌龊、卑鄙，洋场的贪婪、欺诈，是黑幕小说揭露的重点。同时，为了揭露人物灵魂的丑恶与道德的下滑，小说也聚焦欢场，描述外来男性与妓女、优伶的交往，凸显妓院、妓女的负面形象，刻画世相的丑陋。《新华春梦记》和《新华秘记》均以袁世凯当政、复辟乃至死亡为描写对象，对其统治下的政界、军界、妓界乃至家庭生活展开或写实、或虚构的描述。孙玉声的《海上繁华梦》以描写上海妓界骗术吸引无数读者，以致一续再续；其《黑幕中黑幕》则集中描写商界骗子如何利用法律的空子而获取不义之财。其次，叙事时间贴近时代，以近事为主。那些刚刚发生的事情，尤其是自身经历的大事件，往往最吸引读者眼球，因此，不少小说的写作时间与叙述时间间隔不大。最后，叙述对象两极化。由于读者多以社会中间的市民为主，他们熟悉的阶层便缺少魅力。因此，高高在上的官场争斗者或潜伏底层的坑蒙拐骗者成为黑幕小说家关注的对象。延续着谴责小说作者的立场，黑幕小说中没有救世英雄，即便如《九尾龟》中的章秋谷那样文武双全，也只能帮助受骗嫖客打抱不平。作者显然将笔下人物设定为道德水平低于一般世人者，进而方便其进行揭露和嘲讽。《留东外史》对部分留学生在日本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行为的描写，也绝非污蔑之词，只是其过分强调这些内容，而忽视了还有献身革命、寻求救国之路的留学生。《上海春秋》重在揭露都市文明的畸形状态，描绘出现代都市里不同阶层的生存画面；《广陵潮》则将笔触伸向扬州市井与乡村，一方面在时代动荡与城乡空间中展开才子佳人的缠绵柔情，展现其保守、典雅的审美趋好，另一方面对欺世盗名的腐儒、卖友求荣的小人等进行描绘，凸显其灵魂的丑陋。

包天笑《上海春秋》

黑幕小说具有独特的存在价值。首先是史料价值。黑幕小说中描写的历史事件和揭示的种种骗术，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和相当重要的社会学意义。其次是时代价值。文本与现实缺乏间隙，使其具备时代写真的特点；对世相的批判中亦蕴含着时人的价值立场、文化选择等信息。如《九尾龟》以章秋谷为线索人物，既揭露上海妓界存在的种种骗人恶习；也通过其替人打抱不平的行为，凸显出传统士人身上蕴含的正面价值。

总体而言，黑幕小说将存在于各界的内幕曝光出来，使那些从乡下或外埠来沪者能够有所了解，起到预防被骗的作用。这是其受欢迎的原因。然而，黑幕小说中确实蕴含有大量负面信息，无论是对描述对象隐秘生活的窥视、对妓界环境的刻画，还是对商界骗术的展示、对欢场规矩的翔实描写，均易使其堕落为替人中伤敌手的工具，或成为初入欢场者的所谓“嫖界指南”。这是其屡遭诟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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