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涛 | 从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看诠释及英译问题

洪 涛 | 从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看诠释及英译问题,第1张

洪 涛 | 从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看诠释及英译问题,第2张

金瓶梅词话》有一篇东吴弄珠客写的序,崇祯诸刊本大多存有。[1]

据学者介绍:「北 大本与天理本,将其他序文统统删去,只留下了东吴弄珠客一篇序文」。[2]

清朝的张竹坡(1670-1698)评本虽然没有弄珠客序,但是张评本上的谢颐序文却提及「弄珠客教人生怜悯心」。[3]

以上这些事实,说明弄珠客序文在《金瓶梅》版本史上有一定的地位。若论弄珠客 序文对后人的影响,我们可以举清初宋起凤为例。

宋起凤说:「世但目为淫书,岂秽书比乎?亦楚《梼杌》类欤!」[4]这论调完全是承袭自东吴弄珠客。

至于弄珠客的「为世戒」之说、「方许他读」之论,同样后继有人,例如,张竹坡、刘廷玑等人都借用过弄珠客的话。[5]

东吴弄珠客这篇序文只有区区336 字,内容却触及几个金学上的关键问题,例如: 命名和用意、作者著书动机、读者类型和心态。过往,各方学者较为关注

「东吴弄珠客是谁」这问题,却对这篇序言所涉及的诠释问题着墨较少。[6]

有见及此,拙文打算对弄珠客序文的要点稍作阐释,并考究它到底涉及哪些金学问题。

此外,本文也将讨论美国翻译家David Roy(自改汉名「芮效卫」)的翻译手法。[7]

东吴弄珠客认为,书名取自书中三女角,有警戒意味:「诸妇多矣,而独以潘金莲、 李瓶儿、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

弄珠客这种看法,和当时颇流行的「王世贞着《金瓶梅》」之论颇有出入。

王世贞著书之说,也可以称为「影射之说」,即以金、瓶、梅三人之淫行影射严世 蕃家女人的淫行。

顾公燮在《消夏闲记摘抄》说:「〔凤洲〕一日偶谒世蕃,世蕃问坊间有好看小说否?答曰有。又问何名,仓猝之间,凤洲见金瓶中供梅,遂以《金瓶

梅》答之。」[8]

根据顾公燮的解释,《金瓶梅》的书名即指金色的花瓶里插着梅花,先有这信口开河胡诌出来的三个字,才杜撰出潘金莲、李瓶儿和庞春梅三个人物形象

来讥刺严家。

顾公燮所言,正好配合「王世贞报父仇」的说法。他把《金瓶梅》的创作目的定为 讥刺严世蕃:「暗讥其闺门淫放。」金、瓶、梅三人与「闺门淫放」相

关。[9]

弄珠客的解释,与「讥刺、影射」之说不同,而是另立「示戒之说」,重点在「戒」 不在「刺」。

「刺」的对象只限于严家,充其量包括严家女眷。「示戒」之说则面向广大读者,冀盼在阅读效果上超出特定历史(或历史人物)的羁绊。

弄珠客指《金瓶梅》之得名是以书中三个女主角之名连缀而成,这说法平平无奇, 例如,袁中道(1570-1623)在《游居杮录》中也提及:「『金』者,即

金莲也;『瓶』者,李瓶儿也;『梅』者,春梅婢也。」但是,袁中道接下来直指「此书诲淫」,评价是负面的。[10]

弄珠客正相反,他「挖掘」的是《金瓶梅》的积极意义。他特别指出,三主角尽皆 惨死收场:

「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

之汗下。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换言之,弄珠客相信《金瓶梅》是以「三人惨死」来「促戒」的。这说法有助于摆脱「淫书说」的羁绊。[11]

这种「警戒论」在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中又得到和应,欣欣子认为:「关系世道风化,惩戒善恶,涤虑洗心,不无小补。」[12]

洪 涛 | 从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看诠释及英译问题,第3张东吴弄珠客序

翻译问题方面,「金瓶梅」三字要用英语来表述,殊不容易,因为汉语原文的金瓶 梅三字除了用作名字外,三字符串连又容易令人望文生义产生联想,例

如,三字足以令人在脑海中构成一幅「瓶中插梅」的图画。[13]

但是,经过连缀拼音(Jin Ping Mei)后,英译本中那三个音节本身不表义,英语读者不易理解,更难单凭拼音词在脑海中营构意象。

David Roy 的译本,明明是以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 命名,但是,这弄珠客序 中提及以三人名字为书名,却难以用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 来表述。

也许是这个缘故,David Roy 翻译这篇序文时竟完全放弃The Plum in the Golden Vase 不用,而改用副题中的文字,即拼音化的Chin P’ing Mei。

我们揣测他的心意:用这Chin P’ing Mei 可以看出是三个发音单位,细心的读者应 该会发现Chin P’ing Mei 是从P’an Chin-lien、Li P’ing-erh、

Ch’un-mei 三名中各取一个「单位」连缀而成。

也只有这样,Roy 的解释including them in his title 才不会沦为空言。

一)攀援史籍

东吴弄珠客还提到「楚《梼杌》」。依笔者看,弄珠客的做法是攀援史籍,这是中 例如,张竹坡想象:「此书内虽包藏许多春色,却一朵一朵一瓣一瓣,费

尽春工,当注之金瓶,流香芝室,……」

又说:

「《金瓶梅》何言之?予又因玉楼而知其名《金瓶梅》者矣。盖言虽是一枝梅花,春光烂熳,却是金瓶内养之者。

夫即根依土石,枝撼烟云,其开花时,亦为日有限,转眼有黄鹤玉笛之悲。奈之何折下残枝,能有多少生意,而金瓶中之水,能支几刻残春哉?

明喻西门庆之炎热危如朝露,飘忽如残花,转眼韶华顿成幻景。总是为一百回内、第一回中色空财空下一顶门针。」

这些都是基于金瓶梅三字意象的联想和引伸发挥。

国小说批评中惯常的做法,例如,张竹坡(1670-1698)说:「《金瓶梅》是一部《史记》」 「史公文字」「龙门再世」。[14]

这种攀援史籍的做法不是人人接受,李绿园就讥刺道: 「三 家村冬烘学究,动曰此左国史迁之文也。」[15]

然而,我们知道,史鉴作用在中国学术史 上一向公认是有益于修身治国的,单凭这点就有望盖过小说宣淫之恶名。

「楚《梼杌》」是何意?《孟子‧离娄》记载:「王者之迹熄而《诗》亡, 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16]

唐朝的张萱《疑耀》卷四说:「梼杌,恶兽,楚以名史,主于惩恶。又云,梼杌能逆知未来,故人有掩捕者,必先知之。史以示往知来者也,故取名焉。

亦一说也。」[17]

张萱所说的「示往知来」,等同于中国史学中的「鉴」,接近弄珠客要阐发的「为世戒」之论。

「楚《梼杌》之意」在英语世界中很难找到等(equivalent-effect)的对应词语:如果 我们把「楚《梼杌》」直接翻译成T’ao-wu of the State of

Ch’u,字面上算是做了翻译,但是,译文读者很可能感到不易索解。

也许,有鉴于此,David Roy 翻译时就作了些解释,衍成:the type of historiography exemplified by the T’ao-wu of the State of Ch’u。

这句 译文中,historiography和state 都有增饰解说(amplification)的作用。

(文内注释)还是语义不够清楚,因为the相信David Roy 觉得上面这种intra-text gloss type of historiography的含意有赖于上文那admonitory,而读

者未必能领会这种上下文关系(coherence),因此,他在注释中还进一步解说T’ao-wu 到底是什么意思:t’ao-wu was the name of a ferocious

mythological beast and was chosen as the title of a historical work because it was expected to serve as an admonitory negative example.(p.462)

实际上也就是把t’ao-wu 的admonitory 作用说得更清楚一点。

洪 涛 | 从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看诠释及英译问题,第4张《金瓶梅》齐鲁本

编辑

二)诉诸权威

弄珠客序又提到「袁石公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这 刘殿爵(1921-2010)的英译可供参考。

译作是:After the influence of the true King came to an end, songs were no longer collected. When songs were no longer collected,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were written. The Sheng of Chin, the T’ao U of Ch’u and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of Lu are the same kind of

work. 参看Mencius. Translated by D. C. Lau (Hong Kong: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种做法,是诉诸名人权威,可以增加序文的说服力。

袁石公,就是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当时声誉极隆。万历二十四年[18](1596)他给董其昌的信中评论《金瓶梅》,他说:「云霞满

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

David Roy 将「〔寄〕其牢骚」译为his own discontent。

按,discontent 相当于「牢 骚」,这明显是直译。但是,全句是In praising it as highly as he did, Yuan Hung-tao was merely giving indirect

expression to his own discontent, not bestowing his approbation on the Chin P’ing Mei. 到底praising it(称赞)而又表达discontent(牢骚)是怎么

一回事?译文没有交代。

我们不能厚责译者,因为在原序文中「亟称之」和「寄牢骚」两者之间的关系本来 就不够清楚:

袁宏道的「牢骚」是什么?评论家阿英(1900-1977,原名钱德富)直斥弄珠客:「这很明白是对〔袁〕中郎《金瓶梅论》的曲解,或有意为之掩饰。」

[19]

我们试试替弄珠客略作解释:从袁石公「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一句 看,「云霞满纸」应该就是「亟称之」,即直接称赞《金瓶梅》是杰作。

「枚生〈七发〉」一语是指西汉枚乘的〈七发〉。〈七发〉以夸饰的语言叙述享乐之事,而带有讽劝楚太子之意。

「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很可能是指《金瓶梅》比枚乘的〈七发〉更能发挥讽谏作用,也就是让读者目观色欲淫情之余,心中有所警惕,不要重蹈西门

庆的覆辙。[20]

我们推测,袁宏道的「牢骚」也许就是借着这句「胜于枚生〈七发〉多矣」隐晦地表达 出来?换言之,「牢骚」可能是针对当权者。袁世硕先生有〈袁宏

道赞金瓶梅「胜于枚生七发多矣」释〉一文,值得参考。本文不赘述。[21]

袁先生认为:〈七发〉,按其开头吴客说楚太子的病因,是由于「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滁」,「纵耳目之欲,恣肢体之安者,伤血脉

之和」,中间陈述音乐、饮食、车马、宴游、狩猎、观潮六事,自然是作为应当有限度、警惕、防戒的事,不要过于侈糜。

但是,吴客的陈述却是用夸饰的语言极言六事之美好、壮观、有乐趣,只有在谈音乐一段里,才有表述出美好的音乐会使人丧志,说是「此亦天下之至悲

也」。

吴客陈述此六事,多未明示扬弃的意思,只是表明由「久耽安乐」而致「有疾」的楚太子已经不能享受了,最后吴客提出圣哲们的「要言妙道」,使之恍

然大悟,找到了养生修身之方,这才显示出前六事的负面意义。(语见页121。)

洪 涛 | 从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看诠释及英译问题,第5张《金瓶梅资料汇编》

如果笔者上述的分析言之成理,那么,David Roy 似乎可以考虑用译注(footnote)阐 述袁石公的intertextuality(文本互涉)之论,也就是《金瓶梅》与

〈七发〉之间的「相同点」,使读者更明白「牢骚」(discontent)的底蕴。

弄珠客虽然把「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讲了两次,着重强调「为世戒」,说是作 者本意。但是,他应该心里明白:只强调作者本意,不顾读者的领受

(reception),只会是一厢情愿。

明清之际,诗评家已经有很强的读者意识,例如王夫之(1619-1692),他在《诗绎》 中提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出于四情之外,以

生起四情,游于四情之中,情无所窒。作者以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22]

这段话承认作者之思未必能直接影响每一个读者,相反,读者总会有自家的读书心得。

古代诗论家如王夫之这类言论,与西方读者反应批评(reader-response criticism)的旨趣,差可比拟。

弄珠客大概也是这样设想,所以,他阐述「作者亦自有意」之后,又说:

「余尝曰: 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他这番言论,与《文心雕龙》的说法可以相提并论,刘勰说:

「慷慨者逆声而击节, 酝藉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闻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

望,不见西墙也。」[23]

我们说「可以相提并论」,是指刘勰按读者反应而分类,弄珠客同样按读者反应而分类。

既然「作者亦自有意」可能不足以规约读者的阅读活动,弄珠客就把他首肯的读者 视为「菩萨」「君子」,把他鄙夷的那类读者归入「小人」「禽兽」之

类。

他这番用心,有如张竹坡所谓「淫者自见其为淫耳」。24好像作者、作品不大需要为阅读效果负责任似的。[25]

虽然,弄珠客在「菩萨」「君子」「小人」「禽兽」四项之后没有多加申论,也没 有下价值判断,但是,凭常识,我们深知价值判断和道德判断已经寄寓于

其中:世人都不愿被人视为「小人」和「禽兽」。

David Roy 将这段序文中的「君子」翻译成a superior man,将「小人」翻译成a petty person。

实际上,君子、小人都算是「文化专有项」(culture-specific items)。

David Roy 以逐 字翻译为主,或尚有可商榷之余地,例如petty,在New 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 的第一义项是Of little importance; trivial,而

OED 的第一义项是Of secondary or lesser importance, rank, or scale; minor; subordinate。[26]

洪 涛 | 从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看诠释及英译问题,第6张《姜斋诗话笺注》

这一词典释义明显不涉及人的品格。但是,汉文化中的「小人」,一般是从道德上、人格上来讲的。相对于「君子」而言,「小人」大致上就是人格卑下

的人,也就是a base or mean person; vile character。

一般中国人心目中,「君子」「小人」两者是相对的概念,如果用superior man 代 表「君子」,那么,「小人」似乎可以翻译为inferior man?[27]

其实,一般而言,「君子」也是从品格上来判断,所以,所谓superior,应该是morally superior 之意吧。

Pre-understanding)

最后,笔者想指出,弄珠客有强烈的规约意识(prescriptivism),[28]也就是说,他的主观愿望是很想规约《金瓶梅》的阅读活动,他希望《金瓶梅》读

者都有某种「前理解」(pre-understanding)。

西方诠释学中有「前理解」的观念,认为诠释会受到诠释者的「前理解」所导引(“All interpretation […] is guided by the interpreters’

preunderstanding.”)[29]

弄珠客所谓「识得此意」,实际上也就是他希望读者有「正确的前理解」。以下,我们要略作解释。

东吴弄珠客在序文中讲了一个故事:

「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 《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

褚孝秀曰:『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叹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

不然,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奉劝世人,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可也。」

其中,「识得此意」正是覆述这故事的目的所在。这结语,是从「歌舞之筵演《霸 王夜宴》」引导出来的。

故事中,「男儿何可不如此!」应指男子汉生于世上就要像项羽那样征歌逐色,而「乌江」是指项羽最终在乌江败亡。

这个故事,与《金瓶梅》词话本的第一回有极紧密的关系,词话本写道:

当时西楚霸王,姓项名籍,单名羽字。因秦始皇无道,南修五岭,北筑长城,东填大海,西建阿房,并吞六国,坑儒焚典,因与汉王刘邦,单名季字,时

二人起兵,席卷三秦,灭了秦国,指鸿沟为界,平分天下。

因用范增之谋,连败汉王七十二阵。只因宠着一个妇人,名叫虞姬,有倾城之色,载于军中,朝夕不离。一旦被韩信所败,夜走阴陵。为追兵所逼,霸王

败向江东取救,因舍虞姬不得,又闻四面皆楚歌。

事发,叹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毕,泪下数行,虞姬曰:「大王莫非以贱妾之故,有费军中

大事?」

霸王曰:「不然。吾与汝不忍相舍故耳!况汝这般容色,刘邦乃酒色之君,必见汝而纳之。」

虞姬泣曰:「妾宁以义死,不以苟生!」遂请王之宝剑,自刎而死。

霸王因大恸,寻以自刭。史官有诗叹曰:拔山力尽霸图隳,倚剑空歌不逝骓;明月满营 天似水,那堪回首别虞姬。[30]

东吴弄珠客的「识得此意」,那「意」是指观者要看到作者布局之「意」,体会作 者劝戒之「意」。

用今天的话表述,似乎略同于要求读者「透过表象看本质」。 至于「此 意」「为世戒」之类,当然只是东吴弄珠客个人的体会。

东吴弄珠客的「方许他读」,肯定是他的主观意志,是一种姿态。事实上,读者的 读书反应,作序之人怎能完全约束? 所以,弄珠客这里只是表达一下强

烈的主观意愿,同时,也宣示他站在「导淫」的对立面。

关于作品的「淫」与读者的「思」,孔子在教育弟子时,曾借用《诗经》的「思无 邪」来论诗,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论语‧为政》)[31]

洪 涛 | 从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看诠释及英译问题,第7张梦梅馆本

孔子如此用「思无邪」来「一言蔽之」,究是何义,历来众说纷纭,见仁见智。有的学 者认为是指作者思想无邪,如吕祖谦(1137-1181)《吕氏家塾读

诗记》中说: 「作诗者如 此,读诗者其可以邪心读之乎? 」[32]

但是,《诗经》中的若干首,被视为「淫诗」,作品内容本身与「无邪」之说似有 衡突。

因此,有的评论家就从读者的角度来着手,例如朱熹(1130-1200)在《读吕氏诗记 桑中篇》中说:「彼虽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无邪之思读之。」

又说「曲为计说,而 求无邪于彼,不若反而得之于我之易也。」[33]

这样一来,读者(「我」)就可以不受「淫 诗」影响了。[34]

回看弄珠客的序文。弄珠客大概也是要求读者先能「无邪」、先「识得此意」。

质 言之,读者若有「乌江〔自刎〕」横亘于心,就不会迷恋「夜宴」的声色浮华,引而申 之,就不会迷恋《金瓶梅》所描写的酒色财气。

「识得此意方许他读」这论调,很可能影响到清初的大评家张竹坡。

张竹坡在《皋鹤 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中说: 「读《金瓶梅》当知其用意处,夫会得其处处所以用意 处,方许他读《金瓶梅》。 」

又说: 「真正和尚,方许他读《金瓶梅》。 」[35]

张竹坡这 「方许他读」四字,与弄珠客所说的完全相同。 也就是说,有「先见之明」的读者才可以 读《金瓶梅》。[ 36]

序文这一段提及「霸王夜宴」和「乌江」,若用英语直译,效果不佳。

「霸王夜宴」 和「乌江」都属于「文化专有项」(culture-specific items),事涉典故,甚为言简意赅。

我 们相信,受过中等教育的中国读者都知道「霸王」和「乌江」相提并论,多指楚汉相争 中的项羽故事。[ 37]

问题是一般外国读者恐怕未必很熟悉「霸王」和「乌江」。

David Roy 将「霸王」翻译成Hegemon-King,没有文内注释。 「乌江」一句,他增加了denouemen 。 但是, t denouement 一词,成为d

enouement at Wu-chiang(在乌江的结局) at Wu-chiang 还是没有描述具体的情况。

David Roy 只好加一条长注,解释Hegemon-King 和Wu-chiang 表示什么。

笔者中学时代的课文就载有项羽乌江败亡的故事。

David Roy 在译注中提供的数据对英语读者应该是很有帮助的(参看译本页462-463)。

首先他为英语读者交代项羽的生存时代、事迹。其次,他讲述故事的出处,例如《史记》 和《史记》英译本(Burton Watson 所译),并提及项羽在乌江

自杀。

至于戏剧搬演的「霸 王夜宴」和「乌江」情节,David Roy 推测是出自沈采的《千金记》。

《千金记》,明人沈采撰,又名《韩信千金记》,共五十出。韩信封齐王,衣锦还乡, 亲奉千金给漂母,以谢昔日赠饭之恩,故此剧以《千金记》命名。

《千金记》以韩信和 他的妻子为主要线索,写楚汉相争故事,其中有「夜宴」和「乌江」场面。[ 38]

David Roy 的译本,属于学术性翻译,除了译文本身值得研究外,书中注释也有助 于其他学者做学术研究。[ 39]

例如,我们注意到《千金记》,实因Roy 的批注而起。 简言 之,有心人读Roy 的译本,可将「文本互涉](intertextuality)的作用发扬光大。[ 40]

以上,我们探讨了东吴弄珠客对《金瓶梅》各方面的看法,包括:命名的本旨、作 者意图、读者类型和读法。

弄珠客的观点,都可以成为争议的焦点,例如,他的「为世戒」,可能被视为「纯 属姿态」,实际效果是「劝百讽一」; 他的攀援史籍,有人讥为「三家

村冬烘学究」之见; 至于规约式的阅读理论,恐怕更属于一厢情愿,所以,到了清朝中叶以后,《金瓶 梅》还是因诲淫之名而成为禁书。[41]

但是,不论弄珠客的观点是否站得住脚,我们明白,弄珠客的最终目的应该是为《金 瓶梅》的流传作掩护。[ 42] 他的言论,对后人颇有影响。

这一点,从本文的讨论可见一斑。

【附记】

对于「小说读者论」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洪涛《红楼梦与诠释方法论》一书。

洪 涛 | 从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看诠释及英译问题,第8张《洪涛研究精选集》封面

注 释:(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香港中文大学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DABAN RP主题是一个优秀的主题,极致后台体验,无插件,集成会员系统
白度搜_经验知识百科全书 » 洪 涛 | 从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看诠释及英译问题

0条评论

发表评论

提供最优质的资源集合

立即查看 了解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