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伦彦式书[1]

【原文】

往岁仙舟过赣，承不自满足，执礼谦而下问恳，古所谓“敏而好学”，于吾彦式见之。别后连冗[2]，不及时奉问，极切驰想！近令弟过省[3]，复承惠教，志道之笃，趋向之正，勤惓[4]有加，浅薄何以当此？悚息悚息！

【译文】

那年你乘船经过江西时，不自满，有礼、谦虚而诚恳下问，古人所说的“敏而好学”，在彦式你身上看得如此真切。分别后一直繁忙，没有及时问候，非常想念！近日你弟弟来看望我，看到你再次请教的问题，我感受到了你志道之笃，趋向之正，恳切有加，我学识浅薄，用什么作答？岂敢岂敢！

注：

[1]这是阳明先生（1472年10月31日-1529年1月9日）写给伦彦式的一封信。

伦彦式（1497年-1540年）：伦以训，字彦式。明武宗正德八年（1513年）举人，正德十二年会试第一名（会元），殿试第二名（榜眼）。授翰林院编修，官至南京国子监祭酒。

这封书信是写于1521年。这一年，阳明先生49岁，升南京兵部尚书，12月封新建伯；伦彦式24岁。但阳明先生非常谦卑，彰显了一代大家礼贤下士的风范。

[2]冗（rǒng），繁忙。

[3]过省（xǐng），看望。

[4]勤惓（quán），恳切。

【原文】

谕及“学无静根，感物易动，处事多悔”，即是三言，尤是近时用工之实。仆罔所知识，何足以辱贤者之问！大抵三言者，病亦相因。惟学而别求静根，故感物而惧其易动；感物而惧其易动，是故处事而多悔也。

【译文】

你谈到“学无静根，感物易动，处事多悔”，这三句话，正说明了你近期用功之扎实。我所知无几，怎有能力答贤者之问！大体上这三句话所说的问题是相因的：因为学习时向心外寻求静的根源，所以遇事时恐怕心易动；因为遇事时恐怕心易动，所以处理事情时多有悔。

【原文】

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其静也，常觉而未尝无也，故常应；其动也，常定而未尝有也，故常寂；常应常寂，动静皆有事焉，是之谓“集义”[5]。集义故能无祇[6]悔，所谓“动亦定，静亦定”者也。

【译文】

心，无动静分别。说心静，是指心的本体；说心动，是指心的功用。所以，君子之学，不分动静。当心静时，能持续觉察而一刻也不曾“无”，所以能持续回应；当心动时，能持续安定而一刻也不曾“有”，所以能持续寂静。心能够持续保持回应、寂静的状态，不论动静都有事，这就是孟子说的“集义”，集义所以能够无悔，这就是“动亦定，静亦定”。

注：

[5]集义，是积善，行事合乎道义。

[6]无祇悔，是无悔。祇，qí，语气助词。

【原文】

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是之谓“动亦动，静亦动”，将迎起伏，相寻于无穷矣。

【译文】

心只有一个。静，是心的本体，然而再向外寻求静的根源，就是扰动心的本体；动，是心的功用，然而恐怕心易动，就是没有发挥心的功用。所以，寻求静的心就是动，厌恶动的心不是静，这就是“动亦动，静亦动”，这样，心总是起伏不定，一刻也静不下来。

【原文】

故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虽酬酢[7]万变，皆静也。濂溪[8]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从欲焉，虽“心斋坐忘[9]”，亦动也。告子[10]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11]者也。

【译文】

所以，遵循天理就是静，随从欲望就是动。欲望，不一定是来自于声、色、货、利等外部诱惑，只要有私心都是欲望。所以，遵循天理，虽然身处万变的交际应酬中，心都能保持安静。周敦颐先生所说的“主静”，就是没有欲望的意思，就是集义。如果随从欲望，虽然打坐冥想，身体看似安静，心也是动的。这就是告子的“强制正助”——强行控制心不动，就是“外义”。

注：

[7]酬酢（chóu zuò），宾主互相敬酒(酬是向客人敬酒；酢是向主人敬酒)，泛指交际应酬。

[8]濂溪，指周敦颐，北宋理学家。

[9]心斋，是心灵斋戒的意思，即摒除杂念，使心境虚静纯一。

坐忘，指静坐时，物我两忘，与道冥合。

[10]告子，人名。约与孟子同时的学者，主张人之性无善无不善，当时自成一家之言。

[11]外义，《孟子·告子》中云：“告子曰：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孟子批评了告子将仁、义分为内外之说，认为仁、义是人的本性，无内外之分。

【原文】虽然，仆盖从事于此而未之能焉，聊为贤者陈其所见云尔。以为何如？便间示知之。

【译文】

虽这样说，我一直从事于此却未能做到，姑且为贤者说明一下自己的看法。你怎么看？方便的时候请告知我。

N.K.Arise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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