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香醇的红酒”遇上“甘冽的白兰地”

文 | 杨晓

4月1日，陈韵劼于上海交响音乐厅举办了长达两个半小时的钢琴独奏音乐会——“和谐的黄昏”，为魔都带来了美妙而又激情的瞬间。开场前，笔者随着人流入场，看着雀跃的小朋友跳上楼梯，心情不由也激动起来：距上一次来这个音乐厅聆听陈韵劼连续两晚的“斯克里亚宾奏鸣曲全集”马拉松已有两年之久，演奏家所迸发出的激情与对音乐的诠释令人难忘。这次他让法式的“红酒”与匈牙利的“水果白兰地”相遇，又会给我们带来何种惊喜呢？
音乐会开场，陈韵劼在观众期待的目光下走上舞台，向大家简要介绍了横跨浪漫主义与二十世纪两大时期的作曲家福雷及其作品。他的前奏曲，既饱含法国传统的典雅气质，又具有现代审美趣味，随着演奏家手起音落，键盘上涌现出了迷人且具有模进形态的旋律线条，延绵不绝的效果将观众带入了一个梦幻而瑰丽的梦境之中。随后的F大调曲目是笔者在读书期间的最爱，全曲通过六音一组的上行小动机构建了美妙的图画，配合演奏家精致的触键，仿佛将清泉注入心灵。前奏曲No.5极具印象派特征，Hemiola（移节拍）的节奏给听众带来了一种不安与胶着感，直至最终才趋于平静。而在No.6中，作曲家采用行板与极度严谨的三声部对位法进行创作，将严密的形式嵌于深邃的内容之中，钢琴家在演奏时将声部的平衡演绎得近乎完美，并用踏板赋予了其浪漫与色彩的神韵，令人回味。
夜曲这一题材因肖邦而闻名，其夜曲中简约而华美的旋律中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福雷的夜曲Op.36，Op.107，Op.119分别对应其早、中、晚期，在肖邦的基础上建立了个人风格，在运用半音化和声及变换调性上更具色彩性。陈韵劼的演奏赋予作品难以言说的温柔与细致，低沉的左手声部给予其浪漫的底色，配合右手的旋律跑动，犹如幽夜中的咏叹调，时而抒情，时而激烈，时而欢快，时而深沉……接下来两首戏剧性与旋律性共存的小品极具印象色彩，演奏家半醉半醒的情调、清亮又柔和的琶音、恰到好处的渐快与渐慢等，使得乐段富有弹性和活力。在第二首小品中，主题的悄然再现，一如初见，仿佛流星划过夜空，在人们心中留下遥远的曳影与不可名状的神秘绮丽。
《随想圆舞曲》（OP.30 No.1）是上半场的惊艳之作，圆舞曲本身所具有的“节奏魔力”加之陈韵劼在演奏中“轻而不虚，重而不浊”的触键方式，令在场观众见证了钢琴家的二度创作，进而营造了如梦似幻的澎湃之境。随想曲这一题材源于16世纪，常给予演奏家大量的自由操作空间，演奏家在演绎时将音响发展至纷繁多变的效果，左手与右手声部以新颖的平衡方式来达到色彩性的效果，尤其是他的右手小指似乎被赋予魔力一般，能够在大脑的指挥下弹奏出纷繁不同的音量与音色，着实令人惊叹。此外，演奏家在全曲的主题部分实现了偏向精致透明的音响，“大珠小珠落玉盘”是这段演绎的最好诠释。遇到优美而柔滑的旋律线条时，他会选择利用快速而清晰的跑动赋予其强而有力的脉动，如同湖上仙子般欢快，牵动轻纱万缕，好不绚烂。
下半场节目单中李斯特的《十二首超技练习曲》，令笔者想到了舒曼的一段话：“近距离观察不同钢琴家如何克服曲目的难点是欣赏这部作品的乐趣之一，特别是欣赏李斯特本人演奏时，看他与他所创作的曲目较劲，更具有意义。”这句话虽像调侃，但却真实。演奏家在没有休息的情况下一口气完成十二首超技练习曲的演奏，着实是一项创造力与体力的挑战。对观众来说，却是一场艺术与技术交织且融合的“视觉与听觉盛宴”。
伴随钢琴家的激情开场，笔者不由赞叹，“法式红酒”与“匈牙利白兰地”两类浪漫派作品风格竟然在他手中被呈现得立体而鲜明，成功地吸引了所有听众。在这套曲目中，陈韵劼的演奏速度比大多钢琴家更快一些，但他的演奏轻而不虚，重而不浊，强大的技巧是他在高速跑动下仍能够保证音乐性和品质的倚仗。聆听他的超技练习曲，给听众带来了一种莫大的畅快淋漓之感。十二首练习曲的第一首前奏曲在一声沉稳的嗡鸣中拉开序幕，演奏家的双手再次向众人展现它神奇的魔力。连续高难度的技巧展现，如同锦缎般绵延的乐句，令人觉察不到一丝缝隙。这首短小的超技练习曲是这一系列作品的开山之作，在体会独属于李斯特本人的浪漫奔放之外，我们仍不难体会到他的老师——车尔尼式的靓丽与活泼，那些游离在外的音符汇聚成一条条旋律，快速的颤音有力地托举起整首作品，时间在不断盘旋的琶音中飞逝，最终以一声强而有力的和弦结束。随着曲目的继续，观众逐渐体会到情绪的酝酿、力量的积累、辉煌的音响效果与平缓的情愫形成奇异的律动。从第四首起，作曲家“超技”风格开始成熟，钢琴家借用每首曲目中鲜明优美的主题、贯穿全曲的动机渲染了现场的氛围，紧紧地抓住了听众的耳朵。连续而快速的和声音程、低声部富有层次的和弦、对比到极致的音响效果、千万种音色的变化等，全部冲向音乐厅的各个角落并交响辉映，钢琴在演奏家手中如同交响乐队一般，完美展现出了它“乐器之王”的封号。最终，演奏家以第十首中最后一个强有力的和弦结束了全套曲目。萧恩李 39 陈韵劼演奏李斯特《超技练习曲第九首“回忆”》（片段）
备受音乐鼓舞的听众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在热烈的掌声中，演奏家为我们带来了经典曲目《钟》，他的《钟》更侧重于右手旋律线条的表达。如果说，侧重于左手的流派是老式摆钟的话，他的演奏给人的感觉就像高技术糅合而成的机械表，精密而精准。伴随着观众的掌声，他再次回到钢琴前，将肖邦《黑键练习曲》完美展现给听众，近乎两倍于原速的演奏给予听者别具一格的体验，这是炫技的极致。奏毕，他缓缓起身，向观众介绍他与上海的渊源与故事，并真诚地希望由观众指定一首斯克里亚宾奏鸣曲的任意乐章，最终他选择了《第六奏鸣曲》第一乐章与《第三奏鸣曲》第三乐章。关于《第六奏鸣曲》，斯克里亚宾本人如是说：“在一间半地下室里有一扇窗，一天中的阳光透过窗户，映照出不同的影子，我把我的潜意识清扫一遍。”《第三奏鸣曲》是“写给恋人的诗”，乐句被尽可能地拉长，每一个音又仿佛蕴藏无数情愫。这是一杯香茗，是拥有所爱之人才能烹制出的真挚情感的表达。
舞台之上，钢琴家演奏的速度快却松弛舒展，所谓的“松弛”，当然不是指身体肌肉全部放松，而是指身体中肌肉与关节是否启动的平衡状态，以便创造出高质量的音乐。陈韵劼深谙此道，造就了其演奏的独到之处：他的动作无论是从快到慢，由高到低，由轻到重，或由深情到激动，都十分流畅自然，极具“大巧谢雕琢，至刚反摧藏”之感。他的演奏中，更灵活运用了肖邦独创的“Stolen Time”技巧，使得快与慢在作品中和谐地交响与呼应。变化万千的音色源于层次丰富的触键，自由伸展的线条生于取舍有度的时值，回味无穷的句尾来自具有魔幻力量的小指……陈韵劼的这场长达两个半小时的音乐会是一次绝妙的梦幻之旅，在2023年春日为听众带来了一个迷人又浪漫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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