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托利 | 最大化、相反的危险和相反的结局

最大化、相反的危险和相反的结局

作者 | 萨托利翻译 | 冯克利、阎克文编辑 | 通识经典导读正文 | 3089字阅读时长 | 约5-10分钟★★★★★

正是人类要把国家建成天堂的努力，使国家成了人间地狱。

——赫尔德林

在以上讨论中，对于理想的作用或功能， 一直是从其反抗的、辩驳的抵制的和对抗的方面加以评说。可以认为，这些功能都是十分笼统的形容. 为了更为具体起见，我们必须引入背景，引入理想出现的实际环境。我们至少必须把民主制度之外的民主理想，与民主之中的民主理想加以区分。

在第一种环境下(在民主之外)，民主理想是作为敌对的理想出现，它的压倒性的意图是否定、推翻它与之战斗的政治制度。理想越是得到强化其效用可能就越大。在独裁的背景下，民主至善论可以服务于它的目的。当民主代替了被它击败的对手时，它的目标也就“实现”了。无须怀疑，这种实现的民主是十分不完善的，但不能把它作为非民主加以否定，因为它实际上是以民主价值观建立起来的。在这一新环境下，民主价值观所反对的不再是敌人，而是事实上由它自身产生的政体。不能忽视这一差别，它导致了所有其他差别，并且实际反映在价值压力的新的作用和形象之中。

在新环境下，规范的或规定性的民主定义的特征，是为评价和检验现实 世界的民主成就而建立起理想标准和理想尺度。这一安排有两方面的重要意义。首先，评价是“批评式的”而不是或不再是充满敌意的或“否定的” 评价。其次，这里的理想标准不把另一类世界作为替代的世界理想化，而是把它自己的世界理想化，因此它是被理解为“建设性的理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丹尼斯 ·汤普森说，“因为各种趋势和温和的改良”,把人们向往的状态描绘成可以逐渐实现的状态。更关键的是，“为了替建设性的理想可以实现这一主张辩护，我们就要有证据来揭示那些只要继续存在就会走向理想实现的趋势；我们也要用证据指出，只要某些温和的改良有效，也会导致理想的实现。”汤普森在这里敏锐地指出了一种情况，理想与现实世界相互作用，而不是对抗现实世界。这不意味着理想能被各种发现永远而彻底地驯服。但是， 一种理想，除非它尊重经验和证据并从中学习，它就不能被称为建设性理想，这乃是对它的“建设性”的考验。

以上我们根据先前的分析，论证了怎样能实现和推进理想。仍然有待说明的是，在什么情况下或以什么样的形式，理想不能变为现实，而是变成自我否定。

现在的情况是，民主理想所要对付的是它自己的创造物，这样一来，当民主只是一种敌对的理想时适用的方法便不再有用了。无限度地强化理想不再是正确的。相反，如果这种价值观一成不变，它就会起相反的作用。假如我们在一个民主制度内部继续坚持民主理想的绝对形式，它就会开始反对它所创造的民主，它会带来相反的后果。这就是为什么正像赫茨指出的那样“政治理想主义在反对堕落的政治制度中荣耀一时， 一旦达到最终目的，它便开始退化，在胜利中死亡。”频繁地出现这种警句，并没有证明什么历史的必然性，而是证明了不断自发产生错误管理理想的情况。由此提出了理想管理的问题。

既然理想是被设计出来满足各种反抗的要求，这种要求适用于反抗时便是建设性。决定着一种价值论能否成功地应用于现实世界的逻辑，可以用原 则的形式表述如下：理想在多大程度上变为现实，它也必须在多大程度上变为监控性反馈机制。我们姑且称之为“反馈原则”。也请注意，根据这一原则，问题不再是强化，而是优化。

民主原则按其纯粹的和最充分的状态来说，要求“一切权力归全体人民”。但正如我们所知，这个纯粹的原则只是肯定了一种有名无实的权利，它对行使权毫无帮助。这时我们就需要贡斯当所说的中介原则。迄今为止，已经发现的中介原则是代议制(已在宪政国家的保障制度中实现的制度)。代议制有何建树，它带来了什么呢？

首先，它把权力缩小为不充分的权力。在代议制政治制度中，谁也没有行使绝对(即无限)权力的地位。其次，同时存在的是，在代议制政治制度中，人民能够监视和更换掌权者，由此实际行使着权力(政治权力)。但是尽管如此，原则的本意仍然远没有得到落实：从完整的或本来的意义上看，人民还是没有行使权力。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一个诱人的、确实也是很容易的办法，是重申原则的纯洁性。如果这样，中介结构(代议制国家)便不会再被视为落实原则的工具。并据此评价它们的成就。它们反而会被视为实现理想道路上的障碍，从而被抛弃。倘若我们真走了这一步，理想就会起相反的作用，用破坏代替建设。

请注意，从字面上看，这一原则本身并没有指出限制权力：“一切权力”乃是无限的权力。在处于反对派的地位时，这样理解这一原则是正确的，但在胜利时，“一切权力属于人民”便不再有限制权力的作用了。它的实际作用是肯定一种绝对权力论的原则。人们会反驳说，独裁者的绝对权力论固然不好，人民的绝对权力论却是好的。大概如此。但问题仍然是，这个原则只提供了有名无实的权利。因此，蔑视中介结构并将它们作为障碍抛弃，把理想强化到极致，这只会产生假人民之名而行使的绝对权力。于是理想到头来会毁掉它的创造物。因此，还是让我们回到起点上重新开始吧。

起点十分清楚，从“人民拥有权力”这句话的任何意义上说，它的必要条件是人民阻止任何无限制的权力。我们在努力强化理想的整个过程中，即在给人民行使的权力增加更大的权力的整个过程中，一刻也不可放弃对这 一条件的尊重。根据我们的反馈原则，要求“一切权力属于人民”的原则必须随着民主的发展而逐渐修改为一切权力不属于任何人的原则。

有人也许会反驳说，反馈原则把强化理想变成了弱化理想。然而在我看来同样正确甚至更为正确的说法是优化理想。改变理想的字面意义并不等于改变了它的意义功能和“精神实质”。把民主原则理解为战斗的呐喊，反对绝对权力的战斗呐喊是“一切权力属于我们”，但我们若是在战斗结束之后仍然执着于这一原则的字面意义，我们便失去了本想让它给我们带来的真正好处。如果我们不想让我们的理想随着胜利死去，我们就必须时刻想到“相反的危险”。)既然“一切权力属于我们”的战斗呐喊与它所攻击的敌人有关，那么除非逐渐把它改为任何人不应拥有全部权力，否则它只会把得到的绝对权力带进生活中。它的实际效果同所希望的效果正好相反。

我们不断听到一些有关理想已被出卖的言论。既然理想按其定义(已经给出的定义)注定不能成功，至善论者便总是很容易把理想出卖者的称呼安在任何人身上。但是观其所为，至善论者也是理想的叛徒。至善论者死抓着理想的字面意义，从而出卖了理想的本意。出卖理想可以有各种方式，而最危险的方式莫过于无视理想的意义功能随着它的现实环境的改变而改变。不但有出卖理想的许多方式，也有被理想出卖的许多方式，其中一个方式，大概也是最可靠的方式，就是至善论者的方式。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