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敢 | 20 世纪《金瓶梅》研究的回顾与思考（1950-1963 ） 

1950-1963 年

这是一个热后冷却的阶段。1924-1949年的东方《金瓶梅》研究热，比起云起波涌的「新红学」已是大相逊色，更是后劲乏力。

1950-1963十四年间，《金瓶梅》研究总计出版编着1部、发表论文60余篇（其中日本学者的论文40余篇）。

像前一阶段一样，研究的重镇仍然是中国大陆和日本。台港开始有少量文章发表，并且出现《金瓶梅》的影印风尚。其间可足称道之处：

一)中国大陆的《金瓶梅》研究

中国大陆的《金瓶梅》研究，在沉寂之中，亦有少许争辩与阐发，主要是：

解放后，不少学人试图运用苏联文艺理论认识文学现象，引起诸如《金瓶梅》是现实主义还是自然主义的争论。

李长之〈现实主义与中国现实主义的形成〉[45]是本阶段重要的论文。

李长之给「严格的现实主义」下了一个定义，认为《金瓶梅》与非「严格的现实主义」的《三国演义》《水浒传》不同，是「严格意义的现实主义的开山

祖」。文章说：

「在《金瓶梅》里，……才开始以一个家庭为中心的故事而写出了一百多回的 长篇，才开始触及了那么广阔的社会面，才开始以一个人的创造经营而不是凭

借民间传统的积累而写出了一部统一风格的巨著，才开始有了鲜明的不同于浪漫主义作风的踏踏实实的力透纸背的现实主义作品。

在这部长篇巨著中对现实不存在任何幻想，不加任何粉饰，而是忠实大胆地在揭露现实。」

又说：

「《金瓶梅》是现实主义在中国质变的标志，……广泛的现实主义开始于《诗经》，严格的现实主义始于《金瓶梅》，而严格的现实主义的准备阶段始于

中唐。」

李长之对《金瓶梅》的社会意义的引发，至今仍有参考作用。

《文艺报》1957年合订本

2. 更能引人深思的是李希凡〈《水浒》和《金瓶梅》在我国现实主义文学发展中的 地位〉[46]对李长之的批评。

批评认为李长之的文章归纳起来是两个问题：

现实主义人物创造问题、反映时代的范围问题，指出「《水浒》里的突出而鲜明的典型性格，无论就质和量上来看，都是《金瓶梅》所不及的」，「《水

浒》虽然没有完全反映出像《金瓶 梅》那样的特定的社会生活面，

但是，《水浒》的现实主义的艺术描写和人物创造，不仅广泛地概括了历代农民起义的特征，同时也分明具有宋徽宗时代的具体的历史特点」，批评李长

之「这种机械地给现实主义下定义的结果，是只能造成社会概念和文学创作方法概念的极端混乱，模糊了人们对于现实主义的理解」。

李希凡认为「与其说从《金》开始是严格现实主义的标志，不如说，中国古典小说发展到《金瓶梅》时代，正在经历着深刻的分化过程」，《金瓶梅》

「一方面是使现实主义向前发展了……为现实主义文学出现像《红楼梦》那样的伟大杰作作了准备」；

一方面「却在文学的基本倾向上，离开了现实主义，走向了客观主义」。

李希凡更推崇《水浒传》，说「《金瓶梅》虽然在艺术描写上自有其不可抹杀的成就，却在文学的基本倾向上，离开了现实主义，走向了客观主义，以致

使它无法抢夺《水浒》这个光辉牢固的开拓者的地位」。

这个争论对于如何理解现实主义和如何评价《金瓶梅》具有积极意义，遗憾的是这一争辩没能持续下去。

3.本阶段还有一场争辩同样引人注目。

关于《金瓶梅》的成书方式，一为个人创作说，一为世代累积说。自从《金瓶梅》问世，便一直是个人创作一说，只不过作者为谁，虽然王世贞呼声为最

高，却也是众说纷纭而已。

特别是一些文学史、小说史，由鲁迅引领，基本都认为是第一部文人创作的中国长篇小说，吴晗、郑振铎又共同否认王世贞作之后，个人创作说几成盖

棺定论。

不料潘开沛〈《金瓶梅》的产生和作者〉[47] 提出集体创作说：

「它不是哪一个『大名士』、大文学家独自在书斋里创作出来的，而是在同一时间或不同时间里的许多艺人集体创造出来的，是一部集体的创作，只不过

最后经过了文人的润色和加工而已。」

并列出五点理由：平话体裁，戏曲曲艺的大量引录，行文的 重复矛盾，一边讲一边编的结构，淫词秽语的说书习惯。

徐梦湘〈关于《金瓶梅》的作者 ─潘开沛《金瓶梅的产生和作者》读后感〉[48] 则提出异议，认为不论平话体裁还是戏曲曲艺的引录，都是文人的拟

作，并且举出四条理由证明《金瓶梅》是「有计划的个人创作」。

这场争辩潜留下后来关于《金瓶梅》成书过程、作者、写定者的波及海内外的大论争的基因。

影松轩本

4.另外，李西成〈《金瓶梅》的社会意义及其艺术成就〉[49] 、张鸿勋〈谈谈《金瓶梅》的作者、时代、取材〉 [50] 、任访秋〈论《金瓶梅》中的人物

形象及其艺术成就〉[51] 、 龙传仕〈《金瓶梅》创作时代考索 ─兼与吴晗同志商榷《金瓶梅》著作时代问题〉 [52] 、 赵景深〈谈《金瓶梅词话》〉[53] 等

论文亦颇见胆识与功力。

如李西成说：

「《金瓶梅》 是我国古典文学中一部现实主义的艺术巨制，它以生动细腻的白描手法，塑造了明代市井社会各色各样的人物典型，通过他们的活动，揭露

了封建统治阶级荒淫无耻的罪恶生活以及豪门权贵为非作恶的事实，从而反映了整个封建社会制度的腐朽本质和它必然崩溃的前景。」

「《金瓶梅》的人物多至百人以上，……作者主要刻画的是市井社会的一些人物，而这人物又根据其各人的社会基础，展现了他们各自的特点和共同的特

点，因此能够绘声绘色，使人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各色各样的人，出现在各色各样的事件中，而事件又互相交织着，影响着，事件扣紧人物而发展，人物又随着事件而变化，脉络清晰，形象突出，从一

人引出一事，从一事引出另外的人，整个作品结构是那么严密，情节演进又是那么自然」，

「《金瓶梅》是一部有着丰富社会内容、鲜明的反封建倾向和艺术成就极高的作品。」

5.相对于民间的冷寂，毛泽东高瞻远瞩，既通过谈话给《金瓶梅》以深刻、高度的 评价，又促使了《金瓶梅词话》的影印出版。

毛泽东一生五评《金瓶梅》，均出现在这一时期：

第一次是1956 年2 月 20日，毛在会议上听取国家建筑工业委员会和建筑工业 部汇报时，一上来，就问当时参加汇报会的万里是什么地方人，万里回答

说：是山东人。

毛接着又问：「你看过《水浒》和《金瓶梅》没有？」

万里答：「没有看过。」

毛说： 「《水浒》是反映当时政治情况，《金瓶梅》是反映当时经济情况的，是《红楼梦》的老祖宗，不可不看。」

第二次是在1957 年，毛说：「《金瓶梅》可供参考，就是书中污辱妇女的情节不好。 各省省委书记可以看看。」

于是，以「文学古籍刊行社」的名义，按1933年10月「北京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的《新刻金瓶梅词话》，放大如原书重新影印了2000 部。

其发行对象是：各省省委书记、副书记以及同一级别的各部正副部长，还有少量高校和科研单位知名正教授。所有的购书者均登记在册，并且编了号码。

第三次是1959 年 12月至1960年2月，毛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一次谈 话中，将《金瓶梅》与《东周列国志》加以对比。

他说后者只「写了当时上层建筑方面的复杂尖锐的斗争，缺点是没有写当时的经济基础」，而《金瓶梅》却更深刻，「在揭露封建社会经济生活的矛盾，

揭露统治者与被压迫者的矛盾方面，《金瓶梅》是写得很细致的」。

第四次是1961年12月20日，毛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和中央局第一书记会议上 说：

「中国小说写社会历史的只有三部：《红楼梦》《聊斋志异》《金瓶梅》。你们看过《金瓶梅》没有？

我推荐你们看一看，这部书写了明朝的真正历史，暴露了封建统治，揭露统治和被压迫的矛盾，也有一部分写得很细致。

《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

《红楼梦》写的是很仔细很精细的历史。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红楼梦》《聊斋志异》是尊重的。」

第五次是1962 年 8 月 11日，毛在中央工作会议核心小组会上说：

「有些小说如《官 场现形记》等，是光写黑暗的，鲁迅称之为谴责小说。只揭露黑暗，人们不喜欢看，不如《红楼梦》《西游记》使人爱看。

《金瓶梅》没有传开，不只是因为它淫秽，主要是它只暴露、只写黑暗，虽然写得不错，但人们不爱看。《红楼梦》就不同，写得有点希望嘛。」

遗憾的是，因为种种原因，毛泽东的热情，并没有唤起国人的勇气。

《中国小说丛考》

二)日本的《金瓶梅》研究

日本的《金瓶梅》研究，如果说在前一阶段与中国的《金瓶梅》研究是前呼后继，而理论阐述相对不足的话，那么本阶段至少已是齐头并进，并且开始不但

在论文数量而且部分研究课题上领先。举如：

1.《金瓶梅》版本研究，本阶段经过一批日本学人的努力[54] ，取得全方位进展和成绩。

《金瓶梅》的版本，约有抄本、词话本、绣像本、第一奇书本、改写本五类。

关于绣像本（日本习称小说本）、第一奇书本、改写本（日本又称异本、缩约本），可以说鸟居久晴一人几毕其功。

关于词话本，长泽规矩也、小野忍导夫前路，鸟居久晴、上村幸次、饭田吉郎、太田辰夫等多面探引，以大安株式会社1963 年 4-8 月以慈眼堂本、栖息

堂本「两部补配完整」影印出版《新刻金瓶梅词话》为终结，也可说是眉目清晰。

关于抄本，亦多有涉及。

2.《金瓶梅》文献研究，日本在本阶段同样成绩斐然。泽田瑞穗一马当先，着有〈关 于《金瓶梅词话》所引的宝卷〉[55] 、〈《金瓶梅》书目稿〉[56] 、

〈金瓶梅研究资料要览〉[57] 等，特别是后者，经过增修，于1981 年早稻田大学中国文学会出版，成为金学不可或缺的资料。

1963 年 5 月《大安》第 9 卷第 5 号是《金瓶梅特集》专号，收有 9 篇论文：

长泽规矩也〈《金瓶梅词话》影印的经过〉、上村幸次〈论毛利本《金瓶梅词话》〉、 饭田吉郎〈论大安本《金瓶梅词话》的价值〉、太田辰夫〈《金瓶

梅词话》北京影印本评注〉、鸟居久晴〈《金瓶梅词话》年代记〉、饭田吉郎〈《金瓶梅》研究小史〉、瓢仙外史〈《金瓶梅》概要〉、小野忍〈《金瓶梅词

话》译本后记〉、奥野幸太郎〈《金瓶梅》备忘录〉，成为继《瓶外卮言》《金瓶梅‧附录》之后又一部论文选集。

其中，饭田吉郎〈《金瓶梅》研究小史〉一文，虽然比较粗疏，却是金学史的鼻祖。

3.附刊在小野忍与千田九一合译本《金瓶梅》书后之小野忍〈《金瓶梅》解说〉，该文分《金瓶梅》的初版、《金瓶梅》的版本、《金瓶梅》的特质、

《金瓶梅》的素材、词话本与新刻本的差别、《金瓶梅》的欧译六部分，颇多创见。

如认为《金瓶梅词话》为《金瓶梅》的初版，问世在万历四十五年以后；还说「作者有意识地排除了传奇的因素而彻底写实……在写出西门家兴亡史的

同时，更广泛地显示了清河县乃至中国的缩影。 ……从这方面上说，这部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日本研究论文集》

三)欧美的《金瓶梅》研究

作家作品研究一般总是从文献研究入手的。

中国的《金瓶梅》研究是如此，三十年代初北图本《金瓶梅词话》的发现与出版，导引出一个阶段可资存鉴的研究成果。

日本 的《金瓶梅》研究是如此，如果没有本世纪上半叶《金瓶梅》的搜求确认、翻译出版，便没有1950-1963年《金瓶梅》研究的火爆。

自本阶段起，台港也开始飞动《金瓶梅》 旋风，并且这一风头也是《金瓶梅》的出版[58] 。

1962年香港大源书局出版了一本南宫生 着《金瓶梅简说》，算是台港《金瓶梅》研究的先声。

欧美的《金瓶梅》研究也是如此， 西文《金瓶梅》的翻译出版，早在19 世纪就已出现，一直延续到本阶段及其以后。

本阶 段计有：

1.〔德〕马里奥‧舒伯特（MarioSchubert）据《第一奇书》的德文节译本《西门与其 六妻妾奇情史》

（EpisodenausdemLebenHisMensundseinersechsFrauen），苏黎世W‧克拉 森出版社（Zǖrich, W.Ciassen）1950年出版。

2.美国 ChaiChu 与WinberyChai 翻译的《金瓶梅》第 1 回，英文，载 1956 年美国 阿普尔顿－世纪出版社《中国文学宝库》一书。

3.〔法〕约瑟夫－马丹鲍尔（Joseph-MartinBauer）与赫尔曼‧海斯（Hermann Hesse）等《金瓶梅》（ChinpingMei,Femmesderriereunvoile），

据库恩德文本转译成法文，巴黎卡尔曼 －莱维（Calmann-Lévy）出版社1962 年出版。

本阶段欧美的《金瓶梅》研究也已启动。

最有成绩的是美国的韩南（Patric Hanan），1960年以《金瓶梅成书及其来源的研究》为博士论文，获得英国伦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学位。

仅1961-1964年，便连续发表4 篇重要文章[59] ，其中〈《金瓶梅》版本考〉（The TextoftheChin PingMei）与〈《金瓶梅》探源〉

（SourcesoftheChinPingMei）尤具学术价值。

〈《金瓶梅》版本考〉分《金瓶梅》之主要版本及其相互间的关系、万历本与崇祯本（词话本与明代小说本）之比较、「补以入刻」的第五十三至五十

七回、改头换面─第1回、 散失诸回的内容、手抄本、《金瓶梅》一书失传的几个版本等七个部分，正如该文所说

「本文主要探讨两个问题：第一是《金瓶梅》的赝伪问题，究竟今世所见《金瓶梅》有多少是原作品；第二是《金瓶梅》一书的版本演化的过程，就《金

瓶梅》之成书及早期各不同之手抄本与出处提出新的见解。」

尽管如栖息堂本《金瓶梅词话》在韩南发表该文 那年方被确认所以该文不可能论及，但该文于抄本、词话本、绣像本仍作有详尽的考察。

海外研究《金瓶梅》版本者众，但迄今无过日本鸟居久晴与美国韩南者。

〈《金瓶梅》 探源〉分长篇小说《水浒传》、白话短篇小说、文言色情短篇小说《如意君传》、宋史、戏曲、清曲、说唱文学等七个部分，对《金瓶

梅》所引用的小说、话本、清曲、戏曲、史书和说唱文学，取得集其大成的成果。

文章说：

「本文所讨论的《金瓶梅》来源，指的是大量地写进小说之中足供查证的那些作品。

……本文的首要目的就是把它们查出来，……本文的第二个目的是分析小说作者怎样应用这些引文。

……重要的不是引用本身，而是它的性质和目的。……只有当探究它们怎样和为什么怎样被运用时，它们才会有助于对《金瓶梅》成书的理解。」

这两篇文章广征博求，精审明辩，直至今日，仍是 数以千计的《金瓶梅》论文中的上乘之作。

另〔美〕海托华（JamesR.Hightower）《中国 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ChineseLiteratureinthecontextofworldLiterature）[60] 认为「中国

的《金瓶梅》与《红楼梦》二书，描写范围之广，情节之复杂，人物刻画之细致入微，均可与西方最伟大的小说相比美。 ……中国小说在质的方面，凭着上

述两部名著，足可以同欧洲小说并驾齐驱，争一日之长短。」诚可谓极具眼力。

《金瓶梅研究史》 吴 敢 著

注 释：（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徐州师范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吴敢 金瓶梅 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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