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师亦友忆老吴,第1张

作者:张聿温

在我的同事和战友中,有一个人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他年龄长于我,资历深于我,学问大于我,足可做我的老师;但他又谦虚谨慎,和善厚道,和我没有代沟,甚为投缘,在一起时无话不谈,分开后四五十年始终保持联系。和他的关系,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词儿:亦师亦友。是的,亦师亦友的关系是十分美好的,是人际交往的最高境界,情所系之,心向往之,三观同之,然可遇而不可求之。

这个人就是吴正裕同志。我还是按照四五十年的老习惯,称他为老吴吧,那样更亲切、自然些。

对于老吴,百度百科是这样介绍的:“吴正裕,1935年12月生,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编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原毛泽东研究组副组长,长期从事毛泽东著作的编辑以及毛泽东生平与思想的研究工作。参加编辑《毛泽东选集》第二版、《毛泽东农村调查文集》《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毛泽东诗词集》等书籍。担任《毛泽东诗词手迹》《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主编……”

然而,这样的介绍却忽略了他曾是军旅一员,有在空军报社工作过的经历,给他的精彩人生留下了空白。因此,我有必要把老吴的从军经历介绍一二。

老吴1962年入伍。他身材修长、面孔白净、言谈温和、举止儒雅,一看就是个文人知识分子,只是一口江浙普通话不太好懂。说到老吴的口音(江苏宜兴),还曾闹过笑话:他下放北空高炮七师时,在炮连担任二炮手。二炮手的职责是搬运炮弹,非身强力壮者难以胜任。一天,空军政治部副主任王静敏少将前来视察,见他温文尔雅,与众不同,便问:“你是干什么的?”老吴回答的是:“下放当二炮手,搬炮弹。”但他那个口音,让首长将“搬炮弹”听成了“被迫的”,于是便皱眉再问:“怎么是被迫的呢?”经过解释,才恍然大悟。

我与老吴初识时,他是空军报社一处的编辑,我是武汉军区空军后勤部的报道员。1974年初春,领导安排我由武汉前往北京,给刚刚复刊的《空军报》送稿,是老吴接待的我。这才知道,老吴负责“学习版”,我先前在《空军报》上发表的两篇文章,都是经他之手编发的。我还有两篇投稿也在他手上,说已经编好,准备刊用。这次我把带来的稿件呈上,他接过去快速浏览后,提了些指导意见。我回武汉不久,另外两篇稿子也陆续见报了。因此,老吴可说是我的恩师。但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几个月后,我便提干调入空军报社,和他成了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他言传身教,我虚心学习,感情日益亲近起来。

老吴亲口告诉我,他的大学生活稍显特殊。他1956年考入上海外国语学院,学俄语。一年后,鉴于学俄语的人才过剩,上级宣布新政策:原俄语12个班收缩为4个班,多余的学生可以自由选择复旦大学的其他专业。于是老吴转入复旦大学中文系。1962年年底,老吴毕业后被《空军报》选中。那时对大学生入伍而且是到领率机关,要求非常严格,规定必须下放连队锻炼3年,一年当战士,一年当排长,一年当副连长(或副指导员)。老吴遂下放到位于通县的北空高炮七师。3年期满后,于1966年1月,他回到空军报社,分到一处当了一名政工编辑。

老吴性格沉稳、内向好学,喜欢与人执着地探讨问题。那代大学生,功底本就扎实,加上勤奋好学,实属饱学之士,出口成章,涉笔成趣,聊天妙语连珠,讨论起问题来则电光石火,多学科知识不经意间外溢,听得我津津有味,受益良多。平时,总见他埋头桌前,纹丝不动,不是认真看稿编稿,就是认真阅读处里订的几份报刊。他读报从头到尾看得很细,犹如校对一般。至今印象很深的是,他酷爱新华社编印的《参考资料》,但由于全社仅此一份,大家争相阅读,待传到他手中已是午饭时分。别人都下班走了,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唯有他还正襟危坐,全神贯注地阅读《参考资料》,不读完他是不甘心的。每每我们走出饭堂,才见他迈着小碎步匆匆而来。

1976年秋,我和他领受了一个任务,到石家庄四航校搞“外调”——不露声色地前往了解一位宣传干事的情况,有意将其调来报社工作。我们是乘坐火车往返的,一周时间,除了解情况,组织稿件,还到市里瞻仰了华北军区烈士陵园白求恩大夫墓,到赵县参观了有名的赵州桥,也品尝了当地名产雪花梨。空闲聊天,我听老吴讲了不少见闻,真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慨。

鉴于老吴的学识和性格,我听领导多次当他面说过:“正裕啊,你这个人适合搞研究。”果不其然,组织上对他的发展另有考虑。上世纪70年代末,“毛泽东主席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办公室”来选人,他就脱下军装,转业去了那里。他去后不久(1980年),单位改组为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办公地点在赫赫有名的毛家湾。他转业后很快分到了住房,于是全家就搬出了空军大院。

但老吴心念战友,连续几年,他春节期间都会骑车回一趟空军大院,先到另一位编辑家中看望,然后同来我家,三个人一起在我家吃午餐。后来春节期间,他还邀请过报社几位老战友去他毛家湾的家中做客,每次都由夫人黄老师扎着围裙张罗一桌子江浙菜,吃得我们啧啧称赞。此后我们虽见面不多,但电话联系却始终未断。

时间如同指间沙,转眼到了2018年春节,我电话相约,准备去他家中拜年,但他坚持要来家中看我,说是要来看看我搬的新家。几番谦让,我唯有恭敬不如从命了。这次,他再次题款签名,赠我新出版的《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9月版)。此前,1997年春节,他也曾题款签名,赠我《毛泽东诗词集》(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9月版);2013年春,他还曾题款签名,赠我《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12月版)。《全编》和《全编增订本》是国内最具权威的毛泽东诗词读本,两本皇皇巨著都是他任主编,副主编则是著名党史专家李捷、陈晋。他最早赠我的《毛泽东诗词集》,虽然署名是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但很显然,他作为毛选组副组长,付出的心血和劳作可想而知。黄昏时分,他告辞,我请他打车,他说没必要,公交只需倒一次车。于是我送他去一公里外的公交站,一路上也是话题不断,恋恋不舍。当时他已83岁,但精神矍铄,步履轻快,只是背稍有点驼。谁知,这竟是我们最后的面缘。

老吴的学术成果和工作成就,其他不论,单就毛泽东诗词的编辑和研究而言,其精心、审慎、细致和所具有的深刻性、创造性,令人叹为观止。他主编的两部毛泽东诗词鉴赏读本,从编辑体例上说,除原诗词、手迹外,还有“注释”“考辨”“赏析”三个部分。不容易啊!既然是全编,就不能有所遗漏,又不能不加考辨都悉数收入;而对于手迹,也需要区分年代并兼顾格式。至于注释,不但有作者自注,还有编者注,要一一订正史实性的讹误、纠正以前注释的不准确之处,还要兼顾不同文化程度读者的需要。更何况,对所有典故,包括语典和事典,都力求注明出处和注出原文……这是多么复杂的工程,多么艰巨的任务,需要多么强烈的责任心。

仅举一例:1983年,有人在一家不甚知名的刊物上发表文章,披露一首毛泽东诗词《七律·重庆谈判》:“有田有地吾为主,无法无天是为民。重庆有官皆墨吏,延安无屎不黄金。炸桥挖路为团结,夺地争城是斗争。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为了考证这首诗的真伪,老吴先后到国家图书馆、首都图书馆、中国版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都未查到。他又历尽周折,寻访到了披露人。经过一番苦功夫,老吴终于写出8000余字题为《 七律·重庆谈判 考证》的论文,有理有据地考证出这是一篇毛泽东的逸诗,最早发表在1947年4月22日上海《大公报》和1949年3月13日上海《立报》。文中还通过胡绳(时任重庆《新华日报》编委)之口,将“无屎不黄金”订正为“无土不黄金”。此次考证为充实、丰富毛泽东诗词宝库作出了极大贡献。老吴执着的追求、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敬业精神,令人肃然起敬!这也真应了当年空军报社几位领导所言:“老吴,适合做研究工作”。

2020年10月,我的一本创作回忆录出版,给老吴寄去一本,请他赐教。打电话给他,他说书“正在看,很感兴趣”。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的通话。

转年春节时,我又给他打电话,然而手机关机。打到家里,才知道他突发心脏病住院了。我要去探视,被告知人在ICU,家人也不能探视。无奈,唯有祈愿他早日康复。

2021年清明时节,我回老家为父母扫墓时,突然接到黄老师电话,告诉我:老吴走了!我惊愕万分,默然呆坐良久,不觉已热泪滚落。

这才几天呀,我的老师、战友和朋友吴正裕同志,就这样静悄悄地告别了人世间,享年86岁。如果上苍开恩,再为他增寿若干,相信他在毛泽东诗词的学术研究上,一定会有新的成果。

别了,尊敬的老师,亲爱的战友,知心的朋友!自此,世上再无吴正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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