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梨城之酒店保洁冯宝利

冯宝利的家里收拾的非常干净整洁，就像她的做人一样，从里到外给人一种清爽积极的感觉。家里生活不太富裕，甚至有些节衣缩食，在这个外卖盛行的时代，竟从没有使用过一次。她们骑着电动车驮着对方，穿梭在灯红酒绿的车流里，我不确定她们一家三口的真实生活情感，是否会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受到一丝质疑和轻视，但我确定的是她们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在内心世界里盛开，足以抵御所有风雨。

我和朋友一起到她家里做客，陕西老乡的关系。由于时间有点晚，朋友提醒在楼下自带了些酒菜，家里的男主人姓黄，喜欢喝些酒。房子不是很大，约八九十平米，我们一进门孩子便主动上来打了招呼，然后继续回到卧室学习去了，上初中二年级。女主人姓冯，1979年出生，比男人小7岁。我问老黄，每天都喝酒吗？他说不一定，一般都是干完活了喝点，不干活的话可以不喝。老黄是一名电焊工，平时活比较散，最近由于脚崴了，只能在家歇息。我看到家里面的电视茶几上摆放着几桶散酒，是那种几十块钱几公斤的酒。冯宝利在一家酒店工作，负责给酒店客房打扫卫生，收入相对稳定些，现阶段支撑着家里的生活。我俩一进门就感受到了热情，坐定后两口子端上来了几盘菜，还沏了一壶茶。我们每喝完一杯，她就连忙加满，有时候茶凉了她会换成热水重新沏，周到令人舒服。两口子从头到尾一直笑脸相迎，尽管我的问题会非常直接，或许触碰到她们的痛处，但她们的状态是真诚和勇敢的，可以接受任何问题并说出自己的感受。女人的反应尤其快，常常是我的问题刚问完，她便开始滔滔不绝的回答，语言简明扼要不啰嗦，并且对生活有着自己的理解和看法，我感觉到了她们对生活的信仰，比大多数人都要积极乐观，这种乐观不是表面上的，来自一种经得起推敲的真实。

做客期间，我看到了茶几铺着的透明遮布下的一张小纸条，是疫情期间留下的。上面写着：人离开了工作，就像鱼离开了水，上班习惯了，闲下来真的很无聊！我是一个很喜欢学习的人，也很爱读书、写字，我特别讨厌那种拿起手机就放不下来的人，学习能让人活的更加充实。

我问她们这是谁写的，本以为是孩子，后来才知道是冯宝利写的。

除了这张纸条，还有一张自己画的图案，一副笑脸和从1到7的一排数字，配的文字是“美好的一天，从微笑开始！”

我指着1到7这排数字问她啥意思，她说是礼拜一到礼拜天，也就是每一天的意思。我这才明白了过来。她说这张纸条自己每天都会看到，就是为了提醒自己要积极努力过好每一天。我吃惊于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还会对生活如此充满热情，单纯的有点像一个学生。但显然是不同于学生的，因为她还扶养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除了收拾房子和做饭之外，每天还要去酒店上班，负责收拾打扫房间，每天都要打扫二三十间。

她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我老家是陕西兴平县农村的，当初听从新疆回来的人说这里的人热情大方，好吃的也多，就带着好奇的心情来了。当时父亲支持我来，说应该趁年轻去新疆看看。来新疆后，我干过饭店服务员、打杂，摘过棉花，现在在一家酒店里给人收拾客房。我和老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当时都在库尔勒，我去看病时候他陪着我，把钱包里的钱都放在我手里，我感觉这人很实在。后来请我和朋友一起吃饭，她们都疯狂点菜，我劝她们不要这样，但他说没事。这些事情让我觉得这个人比较可靠、实在，我就想找个这样的人成家。后来我们结婚，孩子现在上初二。当时结婚的事没有告诉我父母，我怕他们不高兴，一直到孩子生出来后我才回的老家。那个时候父母也并没有怪我，慢慢的接受了。

我小学毕业后便不再上学了，因为选了哥哥去上学，当时母亲说，你迟早是别家的人。这句话对我影响触动挺大，但不记恨。父亲对我的影响很大，他在四川当过兵，当时能当兵是件非常光荣的事情，十里八村的层层选拔，后来在部队入了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之后又调去北京参加工作，再后来和人工作对调，又回到了陕西，从一名医生改行成为建筑工人。那个时候他赚钱养家很辛苦，受了不少罪，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我对他的感情很深，也很崇拜。我没咋上过学，也没机会入党，但我对你们这些大学毕业的人非常羡慕，对能入党的人更是羡慕。有次我捡到了一个党徽，戴在自己身上，高兴了好久。还给我老公看，说你看看，我也是党员了！

小学毕业后，我学过绣花，去广东干过流水线操作员，饭店里也干过，现在在酒店里负责打扫客房。酒店生意很好，我每天都可以挣到不少提成，每个房间提成三块五毛钱，再加上基础工资，一个月算下来能挣五千多块钱，已经不少了。酒店负责收拾客房的一共四个人，我每次都是第一个干完的，干完后我会帮其他人继续收拾，有次经理问我你收拾完咋不歇着呢，我说闲着也是闲着，我这人闲不住，不如帮忙干点。我们四个人相处的很好，大家现在都相互帮忙，房间基本到中午就能收拾完，下午也没那么多事，还可以在一起聊聊天。酒店一共85个空房间，因为位置比较好，客流量算是比较大，除了散客以外还有很多来参加培训和学习的人。打扫一间房子大概需要十几分钟，有些常住户房间的卫生五分钟就可以打扫完了，比较脏乱一些的最多也就二十分钟，我们主要就是收拾卫生，还有更换床单被罩啥的。有一次，我到一个房间看到瓜子壳扔了一地，有些服务员看到这些会生气骂人，我就在想，骂了也没人听，骂了也没用，活照样还得干。其实，这些瓜子壳打扫起来很容易，有抱怨的功夫早就打扫完了。

之前有段时间我在学校食堂帮厨，后来发现有很多后厨的人不讲卫生，还拿拖把刷锅，我心疼学生，就找负责人去争论，后来大吵了一架，只好辞职不干了，他们都说我傻。

我这个人喜欢争强好胜，摘棉花的时候必须比别人收的快，否则就先不吃饭。那个时候一起摘棉花的人我算是干的最好的，当第一的感觉非常好。其实不管干什么，我都是这种态度，在饭店打工也是，现在酒店收拾房间也是我干的最好。我觉得做人就应该这样，勤劳朴实，多为别人着想。有一次我在路上被汽车给撞了一下，是个年轻人，我看他急匆匆的样子挺忙碌的，就说你赶紧走吧，不用管我。后来我自己去医院看了看，腿肿了几天就好了，我不想让别人以为自己在碰瓷，现在的年轻人多不容易呀，我更不想耽误他们的工作和生活。

最难的时候是孩子刚出生的那段时间，只有老黄一个人挣钱养家，上有老下有小都需要照顾和花钱，那时候还没有自己的房子。每天他骑着电动车去汽车北站，晚上很晚才回来，身上衣服经常被烫的都是窟窿，身体也经常被烫伤，但孩子还小，我只能在家照顾。他的收入也不稳定，家里那个时候压力很大，来自生存的压力。等孩子稍微大点后，家里的情况就好多了，我也可以出去挣钱。我们2015年贷款买了房子，那个时候我非常高兴，从来没想过我们家竟然能住进楼房，像做梦一样。

我对自己的孩子很满意，他是个踏实懂事的孩子。有一次孩子过生日，我给了他一百块钱，让他买点好吃的。结果等我回来后，一百块钱还是没有花，我问他为啥不花，他说我们挣钱不容易，再说也没啥好买的。国内外卖行业这么多年了，我们家至今没有叫过一次，都是自己做饭，我们中午回不来的时候，孩子就自己在家蒸米饭，再把前一天炒好的菜热一下。学校门口有奶茶店，班里很多同学放学都去买奶茶，我问孩子你为啥不买，他说喝水就好了，喝奶茶还不健康。孩子很懂事，理解我们的不易，他经常看到爸爸回家后的样子，衣服经常会被电焊烧破，身上也不时有焊接时烫伤的口子。孩子他爸说这是当焊工没法避免的事，有时候焊渣和铁水会透过衣服把身体烫伤，还有时候焊渣掉到鞋子里，急得直蹦脚。

孩子长大以后，我还是希望他能上大学，不像我们生活的这样辛苦。但说白了这些也不是我能左右的，最重要的还是能做一个踏实的人，真的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生活的开心幸福最重要。

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心里不免一震，不由得联想起教育到底是什么？这样的家庭，谈得上有多么高深的教育理念吗？但是父母所做的一切都会被孩子看到，潜移默化的塑造了孩子。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勤劳朴实，理解大人的不易，知道为家里承担一些事情。我相信这样的家庭一定能培养出来一个棒棒的大学生，而且具备勤劳朴实和善良的品质，生活的一定幸福满满。

我问她想入党吗？她说当然想，那是她的梦想，但是奈何没文化，入不了党。我说不是这样的，入党看的不是文化，而是一个人的素养和品质，她听了后没说什么，但眼神里还是不太相信。她说自己最崇拜有学问的人，像那些当老师的，还有像你们一样大学毕业有一份体面工作的人。

那一刻，我翻开手机，又合上了手机。可惜我没这个机会，如果有，我一定会帮助她入党，这一点也不虚伪和敷衍。

我问她，如果当初家里的机会给你，能考上大学吗？她没有直接回答，但态度上毫不犹豫。“我当时对这个机会非常看重，也非常珍惜，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去做。哥哥本来不想上学，但被迫继续，效果也不是很好。”我笑着说，你们家这个选择确实不太对。她是勇敢的，心性的承受度也早已超越了这些问题本身，或许换一个人的话，别说幽默的表达这个问题，就连提出来都会压垮他。

第二次见面，是在朋友的店里，老黄的脚也好了很多。

我问老黄，脚怎么样了？

他说，好多了，这不都可以走路了么，不过不能走太多。在家的时候给孩子做饭，晚上脚就肿了，还是不能干活。去医院看了下，给我扎了两针针灸，花了90块钱，可是没起什么作用。

老黄边说边叹气。

我悄悄问冯宝利，这种情况肯定没法出去挣钱，你心里埋怨不？

她很坚定的说，不埋怨，我挣得够花了。当时我刚生完孩子的时候，就是他一个人在外面挣钱养活我们，现在他正好歇歇，再说歇好了还能干嘛。

聊着聊着时间到了饭点，便找了家食堂吃饭。

吃饭的过程中，两口子都不太多说话，男的跟我们不停端杯喝酒，女的一直用局促的眼神观察着每个说话的人，尽管其实她们之间有些人已经非常熟悉了，但我还是可以看得出那种羡慕的眼神，这种眼神里没有自卑，但有敬重。在生活面前，她算得上是一个智者，对于自己没机会上学所带来的遗憾是无法抹掉的，但能做到不抱怨，还能如此乐观向上的影响着家里的每一个人，不简单。有一瞬间，我想，这人呀，可不是上过学的就一定有文化，没上过学的就一定没文化，党员更是如此。想起倪萍的姥姥，一辈子没上学，可说出来的话却那么的透彻、在理，上过高等学校出来的，就一定素养高吗？不。那一刻我有了一种无力的冲动感，多想为你们带上一朵小红花，即便是党徽，也绝对是称职的。真正的好党员也并非一定在知识分子里或者庙堂之上，很可能就在这人间烟火里，不该被忽略。

我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她顿了一下，似乎这个问题停留的最久。然后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或许开个属于自己的餐饮店，这样老了能有个保障，那个时候孩子也大了，我们忙点累点也没关系，我在饭店里打过工，手工面包饺子都干过，知道怎么弄。

我问，你觉得自己幸福吗？

幸福。

两口子是分开问的，但答案一样。

是啊，你过得幸福吗？这个问题是否也问过自己。或许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不同，但那不都藏在奢华里，当你愿意驻足一撇，发现这烟火市井才应是人生的主旋律，她们用自己的双手和意志撑起生活，体验着人间最经得起推敲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