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闻笛响,饮恨尽长途”

“故园闻笛响,饮恨尽长途”,第1张

——读世侯烈士《哭父》

    1933年中秋节前,江石溪先生在其租住了四五年的扬州东圈门家中去世,其时,他的第四个儿子江世侯正在附近仪征十二圩学校任教。在获知消息后,他和生母未能回去奔丧送葬,写下《哭父》一诗,全诗充满了悲愤之情,至今读来,还令人不胜唏嘘。

1928年12月江世侯在原租住的东关街江家桥家中第一次被捕,江石溪迫不得已将家迁至东圈门。1929年7月江世侯第一次获释,“但他在扬州无法待下去,父亲为了给他一条出路,便凑了一笔钱,让他到上海艺大读文学系”(其弟江树峰的回忆录《忆先兄上青》),并将其原名世侯改为“上青”。在此前后,江石溪一直忙于南通大达内河轮船公司的业务,并持有该公司股份20股(江石溪逝世后,股票由其长子继承,直至1945年退股),1933年6月病倒后,回扬养病,于1933年9月22日(农历八月初三)在家中病逝。

这年年初,上青到仪征十二圩学校教书,暑假后开学不久,上青获知父亲病逝,因与母亲不能回家奔丧,悲愤之下写下《哭父》诗,全诗24联240字。根据诗中内容,其写作时间为1933年中秋节前,即农历八月初三至十五之间,写在他获知父亲病逝、丧事已结、灵柩暂厝某地之后,而且,这年他与母亲也没有回扬州过中秋节,直至第二年1934年6月辞去教职。

诗首说其父虽生前经商,但时运不济,风高浪险,偏偏还要羡慕古人,仰慕古风,壮志未酬,事业受挫,不觉已步入老年,虽有才华,却天道难违,在中秋节前撒手人寰:“时乖偏羡古,父老应添愁。频年惊骇浪,回首感白头。才大天多嫉,道高志未酬。生离忆朝露,死别近中秋!”

接着说自己“经载谋生计,初堪解父忧”。在父亲去世前一年里他已在两所学校任教各一学期,有了薪水,初步能为父解忧,万没想到,父亲突然去世,终年63岁。“九旬不为病,乍逝云悠悠。”在父亲去世前的三个月或更长时间里,他没有从南通或扬州家人那里得到父亲的消息,他似乎对近在咫尺的扬州家中都一无所知,暑假期间也没有回扬州或南通探望父亲和家人。父亲的“猝死”让22岁的江上青十分意外,因此,“哭父父不起,儿病父不知”。他两次坐牢,生活颠簸,身体不好,但这里的“儿病”,可能不单是身体上的病,而且还有“心病”。作为“扬州名士、苏中贤达”的江石溪虽了解自己的儿子,在他两次获释后,没有将他接回家中,而是直接安排他去外地上学或养病,但父子之间似乎并没有过真正的沟通。“羡古”的父亲能否接受这样一个叛逆的儿子?他在仪征十二圩中学一边教书,一边“积极在学生中宣传进步的革命文艺思想”。“儿病父不知”,作为最关心他的父亲又怎么可能一点也不知道呢?

“母恸无已时,且欲慰病儿”。当他的母亲得知自己的丈夫病逝,自然悲痛不已,而她还要强打精神,安慰儿子。这就是说此时他的母亲就在他身边。如果他身体没病,母亲为什么在他身边?如果他身体有病,怎么可能“儿病父不知”?!作为妻子和上青生母的范氏没有在南通或家中照顾病危的丈夫,而是在仪征十二圩陪伴儿子。江石溪有七个子女,除去早逝的两个儿子,还有四子一女。据其孙女、上青次女回忆,“我们所有人——祖父母、他们的四个儿子儿媳、一个女儿女婿以及他们的孙子女——都住在一起。没有人分家单过。”(美国作家罗伯特·劳伦斯·库恩著《传记:他改变了中国》,以下简称《传记》)但在江石溪病重弥留直至逝世之际,家里重要成员的女主人和儿子似乎一无所知。

“成主未与礼,祭父未与悲”,他不仅此前没有父亲病重的消息,在知道父亲去世后,也没有赶回扬州家中,因此,立牌位的时候,他没能到场行礼;祭祀的时候,也没能在场表达悲痛;父亲出殡的时候,更没能参加送葬,“父殡缺儿送,伴母守素帷”,这时他在仪征十二圩陪伴母亲,也就是说他母亲也没有回扬州主持丧事。这是何等的无奈和悲痛!

据载,他的母亲、江石溪后妻范氏(1873—1956)为邗江头桥“范氏孺人”,这里的“孺人”是现代媒体特意从古籍中找到的称呼,古时称大夫的妻子,明清时为七品官的母亲或妻子的封号,也用对妇人的尊称。这位江都“乡贤”的古宅至今保存完好,距今已有200多年历史,已被列入文物普查名录。按理,她是大户人家出身,这样一位贤惠知礼、“甚得时人褒奖”的“孺人”,在丈夫病重时竟没有回去照顾丈夫,在丈夫弥留之际竟没有回去见最后一面,在丈夫病逝后竟也没有回去料理后事。无论按传统中国伦理、民国风俗或现在常理,都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仪征十二圩距离扬州仅三、四十里,陆路水路都通。可见,上青和母亲没有回扬州奔丧、送葬并非因为交通问题。那究竟又是什么原因阻止他们回扬州的呢?

上青和母亲根本没有回去奔丧,更没有参加葬礼。而由江石溪孙女、上青的次女提供大量资料的《传记》中记载,在父亲的葬礼上,“上青吟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名为《哭父》。他吟道:'常存济世心,向无凌人志。’这两句诗反映了这个家族的处世之道。就像他的兄弟姐妹一样”。翻遍《哭父》诗从头至尾24联根本就没有这两句诗,传记的作者是从哪里查到这两句诗的呢?他又是如何得知上青在父亲葬礼上吟诗的呢?此时在家主持丧礼、接受吊唁的如果不是是江石溪的长子,又会是谁呢。不过,感谢细心的中文译者在书中此段文字后插入一条十分重要的译注:据《上青烈士诗抄》(以下简称《诗抄》),该诗写于1933年中秋节前。江石溪先生病逝时,上青在仪征十二圩中学任教,由于旧友反目而受陷,未能为父送葬。究竟是什么样的旧友反目成仇,而且竟有如此权威和能耐阻止他和母亲回去奔丧? 是同学、街坊,还是发小?

《传记》提到的《上青烈士诗抄》是2001年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的图书,《诗抄》中除包含上青的旧诗和新诗,附录还有其父亲、妻子和弟弟的诗。上青最信任、最亲密的弟弟树峰(1914.6-1993.11)毕生从事教育,曾身兼数职,老年移居北京,是中华诗词协会发起人之一,任中华诗词学会学术委员会主任。这样一位精通诗词的专家和亲属,对《诗抄》最初收集、整理和定稿,应该是最有决定权,也是竭尽全力的。而他在1989年写的回忆录《忆先兄上青》中却说:“1933年父亲病逝,上青居丧在家,他为了避开恶势力的锋芒,就到仪征十二圩中学教书。”上青1933年初就到仪征十二圩中学任教,他却说上青是在父亲逝世后才去十二圩中学;上青诗中说“父殡缺儿送,伴母守素帷”,他却说上青正“居丧在家”。江石溪逝世,“噩耗传出,亲友无不悲痛惋惜,远近众多名流贤达前往吊唁。民国志士、前江苏省省长韩国钧手书挽联”(摘自上青外孙女的纪念文章)第二年(即1934年)1月26日江石溪“灵柩出殡,归葬于江都仙女镇南的大王庄,墓地是其生前好友、医生郑桐家提供”,这从侧面进一步说明江石溪的病故给家庭带来的巨大影响。包括上青后来所写的《沁园春 思父》在内的诗词,也都没有提到他曾回去送父亲到江都下葬。他在仪征十二圩一直待到1934年6月,才辞去教职,其后应朋友邀请,南游苏州、常州,并在常熟养病。除了《哭父》和《思父》的诗词外,未见上青留有《祭父》诗。总之,他之所以没能回家尽孝,至少有三种说法:旧友反目说、恶势力说和生病说。上青是个个性倔强、爱憎分明的人,他的新诗直截了当反映了他的特点,而旧诗也常常曲折隐晦地流露出他的感情。如果是因为“旧友反目”或“邪恶势力”,总会有一点蛛丝马迹吧。那又会是谁呢?

“思父父已渺,儿心欲何之?”父亲走了,上青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里?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心灵完全没有了寄托。父亲的突然离世,使做儿子的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了报答父亲的机会,只能将孝顺之心寄托在母亲身上,“侍父哀不及,孝思寄母慈”。父亲去世后第二年,1934年9月,经人介绍,他赴东海县民众教育馆工作;1935年初回扬过春节,2月返回东海时,竟带着年过花甲的母亲到一个人地生疏的偏远小县城,直到半年后因母亲不服东海水土,又辞去那里职务,奉母回扬,并按照母亲的安排,与和自己同龄、姑夫朱右村的外甥女王者兰结婚,这年他们都是24岁。第二年7月,长女出生。

“梅花今日瘦,泪滴除夕诗!”江石溪爱好写诗,曾写有《除夕》诗二首,上青获知父亲不在,想起父亲的诗,触景生情,潸然泪下。接着思绪一转,“昆季惯守拙,那堪世路危。但得求温饱,持训敢稍移。父存无所虑,父亡入梦迟。”他说兄弟们安分守己,不善应变,怎么能经受得住世路的危艰和时局的变幻;只要能保住一家温饱和暂时平安,就墨守成规,不求上进,不敢对古训或父训有一点点背离。父亲尚在,大家无所顾虑;父亲一走,大家都不能平静入睡了。这几句大有深意的诗,给人的感觉是父亲在时兄弟们“大树底下好乘凉”,没有人为家庭的生计和前途担忧。从上述诗句中看不出任何对不让他与母亲回家奔丧的“恶势力”的抨击,也看不出任何对使他“受陷”的昔日好友的激愤,更看不出对家庭其他成员对维持全家生活所做出的贡献,相反是对“昆季惯守拙”和“持训敢稍移”的或褒或贬的评价,

“自幼沐遗风,友于亲手足”,回忆从小受到父亲教诲和熏陶,父子之情胜于兄弟之情。尽管与父亲聚少离多,每次回来,父亲都将其送走,但他还是觉得自己与父亲的关系远比“亲手足”的关系好。由此,他继续写道:“兄志继家声,弟云誓不辱,父影萦儿怀,何求万钟粟?”兄长们立志要继承家里的好名声,弟弟也发誓绝不辱没家门。只要心里时刻想着父亲,又何求物质财富呢?这与上面说兄长们“但得求温饱”形成鲜明的对比。“今幸苟生存,非愿故绝俗”,但他却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不愿平庸堕落,守拙自保,碌碌无为,但有时也不得不屈服于生活,屈服于世俗,比如不得不外出谋生,不得不照顾母亲,不得不接受母亲为他安排的婚姻。而他天生是一个叛逆者,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抛弃一切,甚至弃旧图新,去努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从1937年七七事变后,他26岁离开扬州北上安徽,到他28岁在小湾“遭袭击牺牲”,这两年不到的时间,恐怕是他最自由舒畅的日子,与志同道合的战地伴侣和战友一起,栉风沐雨,四处奔波,似乎连身体也好了起来。当他遇袭牺牲时,他在1937年11月22日离开扬州和妻女两三个月后在安徽六安县桃溪镇结识的前来参加“江文团”的怀远县龙亢镇人、后成为他“终身伴侣”的王毓贞,正在附近的张集薛庄一户农民家中生养(见《安徽怀远县志》580页)。

最后,诗人又回到对父亲的思念,说父亲既经商又好文,一生劳累,而生死只在一瞬间。晚年爱好丹青的父亲留下的画作,在他看来几乎与清初大画家王石谷没有两样。“为贾兼为儒,易篑丧须臾,空留丹青迹,不与石谷殊。”人生如梦,岁月如风,一叶扁舟,渐行渐远,回首往事,充满多少遗憾。“故园闻笛响,客梦一棹孤!极目望尘路,饮恨尽长途。”至此,上青已经从痛哭到悲愤,而变成抽泣,悠长而深远,令人为之感动。

附:江上青《哭父》诗

时乖偏羡古,父老应添愁。

频年惊骇浪,回首感白头。

才大天多嫉,道高志未酬。

生离忆朝露,死别近中秋!

经载谋生计,初堪解父忧。

九旬不为病,乍逝云悠悠。

哭父父不起,儿病父不知。

母恸无已时,且欲慰病儿。

成主未与礼,祭父未与悲。

父殡缺儿送,伴母守素帷。

思父父已渺,儿心欲何之?

侍父哀不及,孝思寄母慈。

梅花今日瘦,泪滴除夕诗!

昆季惯守拙,那堪世路危。

但得求温饱,持训敢稍移。

父存无所虑,父亡入梦迟!

自幼沐遗风,友于亲手足;

兄志继家声,弟云誓不辱,

父影萦儿怀,何求万钟粟?

今幸苟生存,非愿故绝俗。

为贾兼为儒,易篑丧须臾,

空留丹青迹,不与石谷殊。

故园闻笛响,客梦一棹孤!

极目望尘路,饮恨尽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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