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恩二爷”私邸到冯占海将军故居，吉林福绥门外那座消失的老宅

作者：优雅的胡子（吴永刚-Max）

吉林城的旧时街巷旧宅，取自《吉林旧影》

至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吉林市还是一座古意盎然的城市。仰仗几百年间吉林地区政治、经济中心城市的优势，吉林市的历史虽不及南方的很多城市那般悠久，有那般多的历史名胜供人凭吊，但有清一代及民国积淀的独特人文气息尚在——青砖灰瓦盘叠，绿柳遒榆掩映的古宅比比皆是。在老吉林城福绥门（水门洞子）外、顺城街西侧就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大杂院，其规模虽不及牛子厚家的连片宅院宏大奢华，可许多被时光斑驳了的建筑细节、局部构件所展示的精致程度，却仍能显现出其初建时的艺术气质。而这座旧式宅院也与时代共振，成为记录吉林城近代历史变迁的重要物证之一。

冯占海故居平面图，此宅即吉林西关恩宅

上世纪五十年代，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的学生张驭寰先生，曾在吉林市详细考察过当时城乡间的旧式宅院。在《吉林民居》中他写到实地考察福绥门一处五正六厢大四合院老宅时的见闻：

……门房建成五间，院内宽大而舒朗，后部庞大的后花园里种植了许多花木，在花园的东侧建有两层带廊的绣楼三间，以供家人登临眺望之用。前后房屋宽大，举架高昂，有气象森严的感觉。各房都做游廊，且用挑檐式檐子承担两端，没有廊墙，不经二门也可出入，这是环屋游廊的特点……住宅内的台阶用汉白玉做成，在垂带石面上有卧狮浮雕，甚为精美……大门采用硬山式铃铛脊，排山墙面开六角形窗子，也是精致的佳例……

吉林城牛宅腰墙砖雕戏剧故事，取自《吉林旧影》

虽然已在1940年被日伪当局拆除，但张驭寰先生在书中还是描述了这座古宅中最为惊艳的一处特殊建筑物——雁翅型影壁。这个影壁据说是房主从北京特聘的工匠花了一年时间雕刻而成：影壁磨砖对缝，“穿枝过梗”。所谓“穿枝过梗”是砖石雕刻艺术的“花活儿”。旧式青砖建筑在修筑腰墙、山墙、影壁等处时，常会装饰砖石雕刻的浮雕。比普通浮雕高级些的是中档的穿枝，最高级的是穿枝过梗，即所刻物件四面已脱离了墙面。福绥门外这座老宅的雁翅影壁上所刻人物、花鸟惟妙惟肖，特别是下基部位雕刻的是九出大戏，更是令观众驻足叫绝。在周克让先生所著《吉林话旧》中也提到过福绥门外的这个精美影壁，并感慨保存至今的北山寺庙群和文庙等古迹的雕花，都是低档的浮雕，精美程度和福绥门外老宅影壁的雕刻根本无法相比。

如此精美而富有艺术气息的东北民居建筑，到底为何人所建的呢？在建成之后，这所住宅又有怎样不同寻常的遭遇呢？

尽管几番易主，解放后，福绥门外的那座精美宅院仍常常被老吉林人叫做“恩宅”。所谓恩宅，是因为建起这个院落的人名叫恩祥。恩祥是何许人也，历史上众说纷纭。在《吉林民居》一书中记载，宅子的主人恩祥是清末在京师内务府供职的旗人恩二爷。在清代，许多在外供职的吉林籍官吏都有荣归故里的习惯。回到依山傍水的吉林城，这些官吏常会选择好的“房场儿”，建起“款势”的住宅用于颐养天年。即便有些人退职后没有选择告老还乡，但凡财力允许，也要在吉林城建一处宅院，用来在故乡光耀门庭。民间传闻这恩二爷曾侍奉过慈禧太后，告老还乡后，花费巨资修建了这所五正六厢的大四合院。

除了退养官吏一说，恩祥的身份还有着另外的说法，其中流传最广的是说吉林城的恩二爷就是晚清时哈尔滨的大地主恩祥。说起哈尔滨的恩祥，在晚清时可非同小可。此人姓瓜尔佳（后改汉姓为“关”），字锡三（也做喜三），隶阿勒楚喀正红旗吉立杭阿佐领下。虽为旗人，恩祥并非传闻的阿勒楚喀副都统，更不是世袭罔替的勋贵。据考证，恩祥只是一个捐了五品蓝翎顶戴的闲散旗人，并不直接从地方政府领取俸禄。利用清末东北官地放荒政策之便，恩祥沾尖取巧，把拉林仓旗务处注册后拨归双城管辖的哈尔滨松花江两岸数万垧土地据为己有。于是暴富，成为显极一时的“地皮王”。

对恩祥的为人，不同的人有着截然相反的评价。在晚清外交家钱恂的夫人单士厘所著《癸卯旅行记》中，恩祥是“恃其世官之焰，本鱼肉一方，自俄人来此，更加一层气焰，每霸占附近民地，以售于俄人”的大恶霸。而在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吉林将军长顺写给清廷的请示中，却称恩祥“以满洲 旗仆，世受国恩……有历年积存地亩租粮变价，情甘报效库平银一万五千两，以备修建学堂经费等情”的大善人……

上世纪冯占海故居前门旧影，取自《吉林民居》

清代的吉林城是整个松花江流域的行政中心，哈尔滨、阿勒楚喀都是吉林治下的城市。作为与当时省城关联紧密的“暴发户”，恩祥在福绥门外修建了一座精美的私宅，用以偶尔到省城时居住。恩祥的暴发户出身也在一个侧面证明了这座宅子虽然精美，可细节处却显示院主人不像久在京师陪王伴驾、谙熟礼法的大官僚所为。比如恩宅将院门建在院子的中轴线上，就东北味十足，而关内归籍官吏，如末代吉林将军达桂，在局子街建宅，就选择了没有僭越礼法的“巽位门”。另外恩宅并没有建在地势略高的老城范围内，而是建在略显低湿的福绥门外，可见院主人并非一等一的达官显贵。自晚清到民国，在民间碎语妄言的传播下，就如同吉林坊间至今仍有“民国时崛起的吉林首富王百川借钱给清代的慈禧太后救急”的传闻一样，恩祥这个被吉林将军器重的苏拉闲散旗人，被一步步吹捧为伺候过慈禧老佛爷的内务府高官。然而不管这个恩祥究竟是退休官吏还是暴发户，探讨起来，皆无意义可言——其名、其实与后来的房主冯占海将军，几无可比之处。

抗战名将冯占海故居

1924年4月28日，张作霖的“把兄弟”张作相带领大批干将亲随抵达吉林城，出任吉林省督军。在这些干将中就包括被称为“吉林抗日第一人”的冯占海将军。冯占海将军是辽宁人，早年投奔张作相，由下级军官做起，初到吉林时，已为少校营长兼内承启官。1927年，冯占海受命担任卫队团上校团长。在担任团长时期，冯占海选买下了福绥门外的恩宅作为自己的在吉林城的住所。在这处古韵盎然的宅院中，冯占海度过了几年相对平静的时光。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9月21日，冯占海将军被迫率部撤至吉林城外。他三次拒绝熙洽的诱降，于9月24日发表“拒降讨逆宣言”，随后通电全国，宣布进行抗日。因与汉奸投降派决裂，钱财、房产也一下子成为身外之物。直到解放后，他一直再未见到过自己在吉林城的那所住宅。因冯占海将军始终坚持抗日立场，他在吉林的住宅也成为日伪当局的眼中钉。

1940年，日伪当局拆除吉林城墙，拓宽顺城街道路。他们以冯占海故居门前的雁翅影壁有碍交通为名，勒令拆除。虽然吉林百姓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白拆除这个影壁的真实意义是什么。在《吉林话旧》中对拆除这个影壁有如下记录：该影壁磨砖对缝，灌浆到顶，其坚固程度有如水泥捣制，拆除难度之大，可想而知，吉林花甲以上老人，每提及此，无不惋惜。

吉林市解放后，虽然知道是冯占海将军的故居，可福绥门外的这个院落还是被一些单位的众多住户占据，沦为大杂院。据说冯占海将军解放后到吉林市时，本想进院看看，但站在大门外看到里面杂乱的样子，摇摇头，没有进院，扭头就走了。及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年代初，吉林市著名的学者翟立伟先生进行文物古迹考查，见到破败杂乱的院子后也不无伤感地慨叹：好好的一座院落已经被糟蹋完了。此后不久，院落因破败，最终被拆除改建成住宅楼——冯占海将军故居未及挂牌保护便消失在历史烟尘之中了。

如今的吉林福绥门外景象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物质生活的不断改善，“文化”一词在近几年被重新关注。只可惜经过近几十年的城市改造，曾经弥漫在吉林城中的历史人文气息已悄然褪色，即或有丝缕残存于市井，终难与现代浮华争奇斗艳。想来，“拥有时不懂得珍惜，失去时方知可贵”或是人类难以摆脱的宿命，当一切以发展为名而与经济纠结计较时，即便遭遇了几番轮回，那些痛定思痛的心得也难传之百世……

2016年4月15日一稿，2020年12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