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女性生活的探险家 ——庐隐印象｜王富仁

©Edward Hopper

新女性生活的探险家 ——庐隐印象

文｜王富仁

当上帝把中国人从传统社会引渡到现代社会的时候，是男人的生活变化得大呢，还是女人的生活变化得大呢？我想，多数的人都会说：女人！如果一个魔术师用一种法术，把北京市的男人全弄回到中国的古代去，我想，被依法问斩的至多不会超过十分之一，而若把北京市的女人弄回去，被打入水牢的至少也得十分之九（假若那里的男人不被她们的妩媚所惑而坚持自己的道德原则的话）。实际上，“五四”以后的人性解放，女性解放的成就远远比男性解放的成就大。现在的人好喊“阴盛阳衰”，女性与传统社会的大不一样了，而男性还是那副德性，怎能不“阴盛阳衰”？

但正因为女性的生活方式变化得极大，她们在这一过程中付出的牺牲也更大。大约也正因为她们付出的牺牲更大，她们的解放的成就也更大。

1921年2月，庐隐首次用这一笔名在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上发表了她的小说处女作《一个著作家》。

在中国传统的社会里，女人只是家庭中的成员，社会上则没有她们的地位，社会只是男人的，是个单性的社会。中国进入近现代社会以后，中国知识分子的视野宽广了，看到了西方的社会。西方的社会是由两性组成的，并且觉得比中国社会进步。于是他们提倡男女平等，试图把女人吸引到社会上来，把中国社会也变得像西方一样是由两性共同组成的。不然，中国多丢面子，多么落后，并且也觉得很对不起女性似的。于是，他们办了几个学校，对女人们说：来吧！男女平等了！以后中国的事儿咱们两性都得管，你们也得负起社会的责任来！你们也可以到社会上来出头露面！但是，中国女性的解放并不是女性自己提出来的，也不是原来女性就已经在社会中有了相当重要的地位，而是中国的男人们觉得应当如此。至于中国的女性只身一人来到社会上怎样生活？会遇到哪些问题？以及受了教育的女人能起到哪些男性根本起不到的作用？她们将怎样在原来由爷儿们占据的社会上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这对女人来说是至关重要的问题，男人们是不会想得那么清楚的。再说，中国刚刚学西方，他们自己也被搞得懵懵懂懂的，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怎么会给女人们想得那么周到！

冰心与庐隐

在“五四”男女平等的旗帜下进入社会的有两类女性：一类可以由冰心做代表。这类女性有一个温暖的家庭，较充裕的经济条件。既然社会观念变了，女子也有受教育的权利了，并且受了教育比不受教育要受社会的重视与尊敬，父母也乐得女儿受教育，哪个父母愿意自己的爱女仅仅当一辈子丈夫的附庸，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这类女性到了社会上也会遇到各种形式的困难，但到底背后有一个稳定的后方，进可攻，退可守，心里踏实些，行动也从容些。她们有更多的心思关心社会的普遍问题，从事自己的专业。

第二类则可以由庐隐做代表。这类女性没有一个温暖而开明的家庭，或因不愿接受父母的约束，或因逃避不称心的婚姻，或因向往一种独立自由的新生活，她们来到社会上。但这一行动的本身，便意味着对自己家庭的背叛，不论在实际上和在心理上，她们都已没有退路。背水一战，是到社会上来做人生探险的中国女性。在她们走上社会的时候，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意识，不知道她们将遇到些什么，将有什么样的命运，将有如何的生活发现。“地球是圆的，一直向前航行一定能够再返回欧洲！”这是哥伦布的逻辑。她们的逻辑也与哥伦布的逻辑差不多：“做现代的新女性一定比传统的旧女性有更幸福的前途！”

1929年春，庐隐与女高师同窗程俊英（左）、罗静轩（右）合影。

但人生不是由单项判断构成的。她们从旧家庭走出来，先到学校中受教育，开始也颇为惬意。多么广大的世界，多么新鲜的知识，简直使她们陶醉，使她们如入仙境。想起那些儿时的女伴，一个个无知无识地做了人家的媳妇，怎能不为自己庆幸，为自己自豪！学校里有众多的女伴，朝夕相处，欢欢乐乐，亲亲热热，想起那“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孤独单调的闺中生活，怎能不觉得幸福，感到愉悦！自由恋爱，在当时中国的社会上，更是“女学生”的特权，梁山伯、祝英台曾是中国历代女子所心向往之的恋人形象，但现在，梁祝那种恋爱又哪能与她们相提并论。写情书，赴约会，月下谈情，花前盟誓，幽径散步，明湖泛舟，坦坦荡荡，大大方方，怎不使天下女子神往？在过去，男性是天然的领导者，女性是天然的被领导者，她们多么崇拜那些果断勇毅的男性领导者，但现在，她们也参加各种社会运动，也能成为组织者、领导者了，领导游行，组织活动，外交联络，召集会议，她们自己也对自己的这种社会活动能力感到惊异，“我并不比男的差”的男女平等感油然而从内心升起……但是，岂知在当时的社会上，学校对于她们只是一个诱饵，它几乎是唯一按西方男女平等的原则组织起来的社会机关，几年一过，她们就要毕业了。对于一个男性青年来说，他们的事业刚刚开始，而对于她们来说，似乎一切都结束了。一个险恶的、荆棘丛生的社会在等待着她们，她们没有有权有势的家庭做后盾，没有充裕的金钱做基础，她们必须在一群群爷儿们把持着的社会上独立谋生，并且多数是一些封建遗老、遗少，从不把女性视为正经八百的人的爷儿们。身后是峭壁，面前是大海，前途何在？幸福何在？

不难看出，这就是庐隐的《海滨故人》所要表现的，也是庐隐亲身体验的。它使她蜚声文坛，成了与冰心齐名的著名女作家。

《海滨故人》，庐隐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

社会，对于当时的女性是一个新的国土，爱情，也是为她们新开的疆域。在中国古代，女性是难以说得上有什么爱情的。“爱你的丈夫！”这就是社会要求于她的。现在，爱情才成了自由的，真正的。它曾经使五四时期的女性心向往之，是她们美丽梦幻的源泉。在她们的想象里，爱情就等于幸福，幸福就等于爱情。但岂知爱情这个词儿本身就带有罗曼蒂克的味道，尤其是在五四时期的青年女性心目中，爱情就是爱情，是人类的一种感情体验，它与幸福并不是同一概念。说爱情等于幸福与说爱情等于痛苦有相等的真理性。在封建传统很强大的社会上，恐怕说爱情就是痛苦比说爱情就是幸福更确切些。

在这里，庐隐也是一个探险家，她必须下到中国女性没有下过的爱河里去，不论当中会遇到什么激流险滩，因为叛逆了家庭而又必须在社会上独立谋生的她，必须得有一个深深爱她的人做她的伴侣，才能慰她在茫茫人海中感到的孤独和寂寞。她和郭梦良相爱了，结婚了，但爱情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郭梦良是个有妻室的人，庐隐的爱情使她成了中国现代史上的第一个女性“第三者”。郭梦良的全家都对她当面侮辱，公开谩骂，他的前妻甚至对她拳打脚踢；她自己的亲属也都鄙弃她的行为，整个社会都对她加以攻击嘲骂。爱情，给她带来的痛苦比幸福要多得多。郭梦良患急性肠胃病去世了，她痛苦，她孤独，用酒浇愁愁更愁，整日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神经。

不知上帝是有意成全她呢，还是有意惩罚她，后来，又让一个比她小得多的小青年李唯建爱上了她。在中国，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娶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人们不觉得多么不顺眼，但一个三十来岁的半老徐娘嫁给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可就难以接受了。庐隐又一次在寂寞干燥的中国社会上添了一点水分，增加了一个闲谈的话题。就是庐隐，也难以心情平静地接受这份爱情，但她越是在理智上拒绝它，她的感情越是紧紧地攫住它。《云鸥情书集》是她和李唯建的情书集，也是他们心灵挣扎的记录。后来他们结了婚，但社会舆论的阴影和习惯心理的梗阻是不可能不影响到他们的婚后生活的。

1934 年，庐隐因难产死于上海大华医院。她在人世间只度过了三十五个春秋。

庐隐肖像

探险家的作用是以自己的尸体指引后来人的道路。

她是第一批走到社会中来的中国女性，她是第一批以爱情为原则独立寻求异性伴侣的中国女性。她是自己家庭的叛逆者。她曾经与原来未婚的丈夫解除婚约，她曾经与一个已婚男子结合，成为“第三者”，她曾经与一个比她小近十岁的小青年结婚。当然，她还是中国新文学最早的著名女作家。一个现代女性所可能遇到的她几乎都遇到了，一个中国现代女性所可能尝到的人生的酸甜苦辣她几乎全尝到了。所以，我视她为新女性生活的探险家，她的作品就是她人生探险过程中的心灵记录。有了这份记录，中国男性可以对新的女性多一分理解，中国女性可以对自己前面的路多一分了解。男性多点理解，女性多点了解，社会上对女性的容纳空间就会大这么一点，宽这么一点，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已经很庞大的女性社会网络，是与这些早期的探险家有极大关系的。当然，这并非说中国女性的解放已最终完成，而是说中国女性解放的成就是巨大的。

一个探险家当其探险过程并未结束之前，更像是一个自我历程的实录者，还不足以成为完整意义上的作家。作家要对自我的经历有一个更完整的认识和一个更统一的感受，对它有一个观照的距离，但庐隐在其过程中就死去了。她不再可能像普鲁斯特一样写出自己的《追忆逝水年华》，她的作品还都是自己的一些即时性的感受。没有距离，就无法提炼，她的作品热情、直率但缺乏应有的提炼，缺乏思想的厚度，缺乏隽永的韵味，其原因概在于此。

但我们不能责怪她，正像不能责怪一个死于战斗过程中的战士没有作出描写这场战斗的伟大的诗篇一样。

1993 年 6 月 25 日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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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王富仁著《中国现代作家印象记》，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4月版）

作家简介 

庐隐（1898-1934）， 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五四时期的著名作家。笔名庐隐，有隐去庐山真面目之意。1921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25年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海滨故人》，亦是她的代表作。她的作品多以青年人的爱情婚姻为题材，以女知识青年为主人公，写她们对爱情的追求。

庐隐的创作生涯短暂，但文学创作体悟独特，颇具个性。她的作品往往含有自叙色彩，又以书信、日记直抒人物情怀，真切地反映了“五四”之后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1934年因难产死于上海，年仅36岁。

本书简介 

《中国现代作家印象记》

 王富仁   著

东方出版中心

2022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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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是著名学者王富仁先生生前为一家报纸写的专栏文章首次结集单独出版，内容为30多篇现代著名作家的印象记。从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新文化运动先驱，到郭沫若、茅盾、叶圣陶、林语堂、徐志摩、成仿吾、王统照、冯沅君等颇有建树的新文学作家，本书都有极为精彩的评述。

作者着眼的并不是巨细无遗的作家生平，而是着力刻画他们文学人生的重要特点，以及他们在时代的大潮里留下的独特的身姿与印痕。

目  录

中国现代文化的母亲

——蔡元培印象

历史不是精细的人创造的

——陈独秀印象

中国现代文化的骨骼

——鲁迅印象

一个反对做奴隶的人如何自己也变成了奴隶

——周作人印象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扩音器

——钱玄同印象

研究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文化观首先要从李大钊开始

——李大钊印象

中国现代文化的剪彩人

——胡适印象

俗人和雅人

——刘半农印象

他一生都是一个青年

——郭沫若印象

宗教与人生

——许地山印象

“著书都为稻粱谋”

——张资平印象

我们的好老师

——叶圣陶印象

中国知识分子的哭和笑

——林语堂印象

他在精神上是个孩子

——郁达夫印象

企图捉住中国历史发展脉搏的人

——茅盾印象

现代才子徐志摩

——徐志摩印象

山东籍作家王统照

——王统照印象

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

——成仿吾印象

他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

——朱自清印象

文学界的老黄牛

——郑振铎印象

新女性生活的探险家

——庐隐印象

东方老憨闻一多

——闻一多印象

老舍一死惊天下

——老舍印象

母爱与情爱

——冯沅君印象

她是我们的大姐姐、小母亲

——冰心印象

象征主义诗歌的早产婴儿

——李金发印象

娃娃诗人汪静之

——汪静之印象

现代雅人梁实秋

——梁实秋印象

中国的高尔基

——艾芜印象

温室效应与林徽因的诗

——林徽因印象

我们的好朋友巴金

——巴金印象

一个感情细腻真挚的诗人

——冯至印象

附录

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发展的历史轨迹

王富仁笔下的“作家印象”（代后记） 宫立

本文作者

王富仁先生，著名学者，鲁迅文学研究专家。1984年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获文学博士学位，成为新中国第一位现代文学博士。曾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鲁迅研究会理事。著有《鲁迅前期小说与俄罗斯文学》，《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 呐喊 彷徨 综论》《灵魂的挣扎》《现代作家新论》《中国文化的守夜人：鲁迅》《王富仁自选集》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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