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

又看到康德说，人是目的，不是手段。

就对他们说：你是你自己。你要优待你自己，你要享有你自己，你要担负你自己。他们有些惊诧。你要觉得自己哪里都美好可爱，而不是一无是处，你要真心爱惜自己，争取身体健康，和心情愉快。你要偶尔想想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自己，别把期待全寄托给别人，哪怕那个别人是敬业的老师，是真爱你的爸妈，别指望别人能够造就你，他们可以在事前向往一下，事后庆幸或后悔一下，但他们谁也替不了你，你得靠自己，成为自己。你的价值是你，不是某个外在界定的筹码。别管挣多少钱，找什么工作，考研考公是否上岸，出国留学是否镀金，你能做什么就赶紧做什么，这人间的真理最朴素的一个，就是时间很公平，也很无情。人生这一刻就是这一刻，不可挽回，不能重来，想好了，没想好，都只是这一刻。当我们做好许多预设时，总有防不胜防。与其在意外降临时瞠目结舌，撒泼打滚，愤愤不平，不如先认了先忍了，走一步看一步。至少，是个继续前进的办法，而不是抵死不从的陷入“鬼打墙”，或者妄想着谁对我网开一面。何况许多事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完美，也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糟糕，天无绝人之路，这个“人”，是真的“活人”，“活着”的“活”。这似乎是在妥协，在认怂，让高尚坚强的人们看不起。看不起又怎样呢？你又不是他，他也不是你。遇上难缠的难捱的，只好纠缠，到终于松了绳索的扣，好看机会溜走；只好捱下去，日复一日，当下一定有些难过，让人丧气，但也可能捱着捱着突然别开生面，或捱成了不太在意的寻常。天天都有轰轰烈烈的大事发生，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在战火中朝不保夕，有人在温柔乡里花天酒地，有人在筹谋人类文明的未来，有人在忧心世界关系的重新建构，我们却只能在自己的光阴里打转，烧饼油条跟宫廷大餐都是果腹的一天，不是我们格局狭隘，是轮不到我们出声，出声也不过露一点新的怯。管好自己，不麻烦别人，可能才是大多数人生的使命。这使命确实显得有些平庸，说出来好像要立意堕落似的。谁会生下来就刻意躺平，谁心里没装过一两个“远方”？哪怕那“远方”就是前面某个闪耀的偶像，“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就是某处引人入胜的风景，“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就是有朝一日的登临绝顶而“一览众山小”？……励志标语里老是反复鼓励我们高处相逢，敲锣打鼓好不热闹，就像大家都是未来的黄药师和欧阳锋，令狐冲和张无忌，郭靖和黄蓉，旗鼓相当，做对手也惺惺相惜，做兄弟总是义薄云天，做爱人笃信相濡以沫，可是，如果我们就是到不了那高处呢？我们能接受自己在山脚腾跃蓬蒿之间也没心没肺地快乐，在半山腰就地安营扎寨吗？大概或许可以，就是偶尔还会漏一点不甘心。像杜甫写“安危大臣在，何必泪长流”，李白也写“升沉应已定，不必问君平”。小孩写作文，动辄政教腔口，满口大词汇，国家民族不在话下，世界和平尽在他手；要么愤青腔，什么都批判，什么都污秽，到点儿还是一样得去食堂排队，为一份大饼卷菜；还有遗老腔，小小年纪，张口闭口岁月静好淡泊明志，人生仿佛不过一瞬，看破还得说破，结果还是为了拿个高分；还有幼稚腔，十八二十的青年，还在甜甜地叫“袁隆平爷爷雷锋叔叔”，写“路边的小树在跳舞，春天的花在太阳公公地照耀下开得五颜六色”……当然还有故作矜持却总暴露天真的学生腔，端着少年的架子“最青春”，他们缺少什么呢？缺少对生活真诚的感知与感受，只肯写以为别人爱看的话，其实却空空如也，只能怪小孩吗？那是我们这些大人没出息。这样的自我，只是个手段吧？不是人活一世的目的。那个目的到底是什么呢？谁也难说清，只是我们都要警惕，一不小心掉进了别人做的模子，从此束手束脚，做不了自己，慢慢只学会迎合。学会看人眼色，学会听人口风，似乎活得更顺畅了，却不知不觉失去了一个又一个真实的青年。老师在讲台上，说，注意你们作文里的角色定位哦，你们是新时代的新青年，应该风华正茂，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有锐气有胆气，……接着，又嫌他们不学无术，因为课文没背过，听写又写错字。有小孩惭愧了低下头，有小孩只盯住老师，脸上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