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 | 锺叔河的两则早期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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锺叔河先生两篇相隔三十四年、互相关联的题记。一则为翩翩少年时代作《蛛窗述闻》弁言，一则为历经磨难中年时所作的《题 阅微草堂笔记 》。抚今追昔，令人感慨。

锺叔河的两则早期题记

文 | 王平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3年第2期

近编《念楼题记》，内容颇丰富。特拣出其中两则时间跨度逾三十四年，但内容彼此相关者，聊供感兴趣者先睹为快。

其一乃《蛛窗述闻》弁言。作者落款为“民国丙戌夏六月下浣之七日”，按此推算应为1946年7月，当属锺氏替自己最早的著作写的一则题记。锺先生出生于1931年10月，由此算来，写作此则弁言时，锺氏年仅十五岁。

兹录于下（标点系本文作者所加，后同）： 

予喜闻奇怪之事，而乐其荒诞不经。夏扇冬炉，父老聚谈所闻所见可喜可愕之事，予辄挤坐其旁，欣欣然不肯或去。时日既久，颇多积累，惧失记忆，乃于课假中择其雅驯者述之。方丈小室，足不出户，尘窗老蛛，蠕蠕网际，一似为予伴侣者。既成此卷，乃弁数言，且命以名。

民国丙戌夏六月下浣之七日，叔和病鹃署。

《蛛窗述闻》应为一部文言笔记体小说。且若按弁言所记，“乃于课假中择其雅驯者述之”，那么，锺先生提笔创作《蛛窗述闻》的最早时间，恐怕也就十四岁左右罢。然手稿渡尽劫波，却几近完整留存至今，多少应该算个奇迹。

一位年方十五的少年，初始创作便下笔俨然，颇具《聊斋》韵致了。至于戏称自己为“病鹃”，则似可看出，锺氏其时亦多少读过些鸳鸯蝴蝶派的文字吧。

姑引《蛛窗述闻》其中一篇，以为管窥。

鸦片

禁烟之后鸦片虽暂不公然流畅，然秘密运送仍复多有其事。有客往桂林者途逢一人，衣物丽。问曰足下其之桂林乎？客曰然。其人遂出谨函书相托曰，有家兄在桂某某巷若干号，该为军政要地，惟夜晚办公，日间则无人在彼。此函重要家信，务希晚中送去，叮咛再四。客允之。既至桂而以事须即日赴滇，因忆及函，乃于是日送去。至则一僻巷，铁门重闭，倾耳倾听似有惨呼，疑骇，报知警署率兵数十围其屋，破门入，则已遁逃无一人。惟密室死尸数具，有剖胸腹中藏鸦片大包者，又未剖胸而已杀毙者尚有，数棺内亦有死尸，盖为一鸦片贩卖机关耳。乃出怀中书拆而视之，寥寥一语曰，送上猪头一只。始悟性命在一发矣。

曰，一法立，一弊生。古语信不诬矣。则今日社会背幕之黑暗若是者，其来有自。

此文出彩处乃在末尾。锺叔河能透过此则故事，感叹“一法立，一弊生”，足见其年少博识，亦善感。且小小年纪，便对当时“社会背幕之黑暗”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则更为不易。

《蛛窗述闻》目录共计四十篇，实则正文只有三十九篇。最末一篇谓《青草法》，仅见标题，正文阙如。2016年由海豚出版社影印出版，惜印数太少，坊间已难觅其踪矣。

另一则，即为《题〈阅微草堂笔记〉》。此书系锺先生1980年10月所购，天津古籍出版社出版。锺氏在其扉页上题了一首七言，诗后且有一段附记。

兹录如下： 

        慷慨报仇谁似魅，殷勤念旧孰如狐。

  纪翁一杆通灵笔，不画人心画鬼符。

此书盖为余所读之第一部文言文小说，亦即余所读之第一部古籍也。忆十二岁时，避倭寇于平江东乡枫源洞，于房东楼上翻得此书一部，已为蠹鱼啮蚀过半。因无他书可观，摸索读之，辄能通解。数月之后，即仿其体作《蛛窗述闻》数十则，残稿犹存箧中耳。今日得此，偶一翻阅，如见故人。四十年来，饱尝忧患，欲求作文如《蛛窗述闻》时恐亦不可得，而余已垂垂老矣。抚今追昔，能不慨然。

叔河四十九岁生日之前夕自题

但该则题记所言“忆十二岁时”，又言及“数月之后，即仿其体作《蛛窗述闻》数十则”云云，再比照其前则《蛛窗述闻》弁言落款时间之确切，疑锺氏后则题记所忆年龄稍有差池。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细细数来，此两则题记相隔已三十四年。其时锺先生四十九岁，已然坐牢十年，而走出牢门、重见光明才不过一年。其间所遭劫难，岂可尽述。再忆及那位十四五岁即创作《蛛窗述闻》的翩翩平江少年，锺氏“抚今追昔，能不慨然”吗？

本文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辑：揭莉琳

审核：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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