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偶成二首》之一

偶成二首

一

我身即我敌，外物非所虞。

人生免襁褓，役物固有余。①

 网罟一朝作，鱼鸟失宁居。

矫矫骅与骝，垂耳服我车。②

 玉女粲然笑，照我读奇书。

嗟汝矜智巧，坐此还自屠。③

一日战百虑，兹事与生俱。

膏明兰自烧，古语良非虚。④

【笺】静安为解决人生之问题，从事哲学研究，受叔本华影响甚深。二诗可看作是叔本华非理性主义伦理观的诠释。人能役使万物，而无法摆脱自己，个体在欲望和痛苦中挣扎。只有弃世绝欲，达到涅槃境界，才是最高理想。这是研究静安青年时代思想的重要作品。作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秋。

【注释】

①“我身”四句：我的自身就是我的敌人，外界事物不是我所顾虑的，当人生脱离襁褓之后，就有足够的能力去役使万物了。

外物：外在的事物。《庄子·外物》：“外物不可必。”

“人生”句：《列子·天瑞》：“人生有不见明，不免襁褓者。”

役物：谓役使外物为我所用。《荀子·修身》：“内省而外物轻矣。传曰：'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此之谓矣。”

首句为全诗之旨。以己身为己敌，中西古哲每有此深慨。《老子》所谓“大患若身”、“自胜”，孔子所谓“克己”，叔本华所谓“丧失自我”，皆此意。

②“网罟”四句：人们一朝制成了网罟，游鱼和飞鸟就失去了安全；那高大强健的骏马，也垂首贴耳为我拉车子。

网罟（ɡǔ古）：《易·系辞下》：“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此泛称各种罗网。

垂耳：陈琳《与世子书》：“騄骥垂耳于坰牧。”

服车：驾车。贾谊《吊屈原赋》：“骥垂两耳，服盐车兮。”

四句点役物。

③“玉女”四句：月亮仿佛像粲然而笑的仙女，照着我诵读奇书。唉，你总是这样恃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会因此而毁掉自己！

玉女：仙女。《神异经·东荒经》：“［东王公］恒与一玉女投壶。”

粲然：笑貌。郭璞《游仙诗》之二：“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黄庭坚《秘书省冬夜宿直寄怀李德素》诗：“姮娥携青女，一笑粲万瓦。”

奇书：诗中当指西哲的著作。陆游《雨夜》诗：“归当读奇书。”

矜：自恃、自夸。智巧，机谋巧诈。《韩非子·扬权》：“圣人之道，去智与巧。智巧不去，难以为常。”

坐：因。

自屠：自毁、自杀。《吴越春秋》卷十：“国人作离别之声曰：天道祐助兮，吴卒自屠。”陈师道《嗟哉行》：韩子作志还自屠。

④“一日”四句：一日要思考许许多多的问题，这事是与生俱来的。古时所说“兰膏自煎”，的确不是句虚话。

百虑：《易·系辞》：“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膏明”句：《庄子·人间世》：“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成玄英疏：“膏能照明，以充灯炬，为其有用，故被煎烧。岂独膏木，在人亦焉。”萧子显《美女篇》：“余光幸未息，兰膏空自煎。兰膏，以兰草所浸的膏油。”《楚辞·招魂》：“兰膏明烛。”五臣注：“以兰渍膏，取其香也。”此可作“我身即我敌”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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