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锋 | 卡夫卡是谜题的制造者和信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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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善于制造谜题，我相信，他是一个谜题的信仰者。他也许相信，谜题的创造和解决，是考验人的智力的重要手段，或者，世界的全部秘密都可以从谜题中得以窥探。

伏尼契手稿

1912年。一位波兰出生的藏书家伏尼契买下一部神秘的手稿。这部手稿没有名字，所以就以藏书家的名字命名，称为《伏尼契手稿》。这是一部非常古老的书，配有手绘插图，全书用密码写成，232页。令人惊异的插图，裸体女人，无人见过的、也许不存在的植物和动物，古怪的发明，奇特的具有来世风格的管道系统，仿佛所描绘的乃是宇宙中某一个星球的文明。它的作者是谁？他出于什么目的写下这部令人难以理解的天书？其内容描述了什么、表达了什么、阐述了什么？或者仅仅是为了创造一个不可解读的谜？

一封写于 16 世纪的信宣称，一位罗马皇帝曾以重金买下这部手稿，他猜想这部手稿的作者可能是 13 世纪的一个英国僧侣。这名僧侣是当时闻名遐迩的方术大师，一个被认为半人半神的巫师般的人物，他在其著作中暗示，他所知道的东西并没有公布，其中可能藏有神的秘密。是不是他用一种独自发明的密码，记录了他所洞悉了的、不能为公众获得的世界秘密？看过这部手稿的人，对这一点毫不怀疑。因为书中的密码非比寻常，它采用的是堪称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既不是罗马字母，也不是欧洲大陆的字母和符号。它并没有利用人类熟悉的字母作为母体进行改造或变形生成，而是用另一套花体符号，创造了这个密码系统。有人猜测，花体符号可能暗示其来自中东地区，但在任何已知的中东文字、字母中，都找不到这些符号。

▲ 《伏尼契手稿》

它们看上去更像一部来自地外文明的畅想曲乐谱，也许它是神秘天籁的记录，也许涉及人类命运的秘密。总之，它不希望人们很快知道其具体内容。书稿的作者为此费尽心机，实际上说明了他内心的矛盾。他既想将这些内容告诉人们，又不愿意泄露世界的奥秘。他既想将自己所想的、所发现的记录下来，又惧怕这些思想和事实搅动人类已经形成的秩序。也有可能，他仅仅想把这些信息传递给特定的人，而又让那些不相关的人望而却步。那么，如此深奥的密码，已经击败了众多的密码专家，谁又能将其破解？

有人做了各种推想：也许这部手稿是用一种已经失传的语言写成的，为了筛选特定的那一个破译者，它过滤掉了原语言中常见的字母。也许手稿仅仅是为了某种游戏的目的，写作者也仅仅是出于对游戏的热爱，设计了一个恶作剧式的密码迷宫，让那些试图解读谜题的研究者堕入深不可测的迷途。

电子计算机发明之后，一些专家试图借助计算机破译《伏尼契手稿》，但没有取得任何进展。这意味着人类知识脆弱的一面和智力的有限性，即使以某一个人的知识设置屏障，都有可能在整个历史中无人能够翻越。一部来自遥远年代的手稿，一部难以破译、极其神秘的天书，背后隐藏着一个人在黑暗中带有讽喻意味的微笑。他所做的一切，殚精竭虑编织的秘密文字，在多少个世纪中畅行无阻，无人可敌。

▲ 《伏尼契手稿》部分图

我们的生活中也能找到对应的隐喻。我记得童年时代，常常被大人们带到村边一个令人感到恐怖的庙宇里。正面是一个大殿，端坐着一个巨大的佛像，以藐视的目光看着朝觐者卑微的身影。佛像看起来栩栩如生，大大的眼睛总是追踪人的影子，脸庞生动，衣服带有丝质的柔软，卷起了一个个细小的褶皱。它好像陷入了沉思，又好像无所事事，仅仅用这种姿势和表情消磨时光。人们来到这里，点上香火，不断磕头，向面前的泥塑佛像虔诚祈求。那时，我的年龄太小了，以为这佛像中居住着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它的内部，还隐藏着另一个秘密？否则，人们为什么如此敬畏眼前的泥塑？旁边的僧侣，翻看着经书，每隔一会儿，都会敲打几下木鱼，也许，这简单的节奏中含有神秘的语言，它在说什么？

这一切，令我感到不安。庄严的佛像，以及各种庙宇装饰，烘托着一种寂静、幽深、时间静止的气氛，营造了另一个世界的效果。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把我引向寺庙的后院，我从恐惧中转向了活跃的现实中。一面砖墙和一个小门，横亘于两个世界之间。这里一下子变成了另外的样子，一群人正在忙碌着，他们紧张地把一根根木头雕刻成佛像，有的已经显出了佛像的轮廓，开始出现了眼睛和鼻子，但仍然非常粗糙。我难以理解，人们亲手建造了这些佛像，就是为了膜拜它？或者，它们是一些木头的时候，仅仅是一些木头，然而，一旦将这些木头变成了佛的形象，就意味着真的变成了神？或者说，人们一直用自己创造的事物形象来迷惑自己？重要的是，人们创造一个自己必须顶礼膜拜的神，以便赋予平淡的日子以崇高的意义？或者说，人类必须创造一个高于自己的形象，以便获得被奴役的快乐？

卡夫卡的讲述

卡夫卡善于制造谜题，我相信，他是一个谜题的信仰者。他也许相信，谜题的创造和解决，是考验人的智力的重要手段，或者，世界的全部秘密都可以从谜题中得以窥探。因为，上帝的创造使用了谜题的种种法则，宇宙被浸泡在一片谜题的汪洋之中。

实际上，从古至今很多人都迷恋于制造和发现谜题，这是一种带有轻蔑意味的智力挑衅。最著名的莫过于古希腊时代的芝诺，他创造了一系列悖论，让人堕入了一片迷茫中。飞翔中的箭究竟是在运动中还是静止状态？跑得最快的神阿喀琉斯为什么追不上乌龟？他总是为人们献上一个意外的回答。

▲ 卡夫卡钢笔画

古希腊人善于创造令人不解的谜题，比如说，一堆沙子是多少？如果从一堆沙子中去掉一粒，还是不是一堆？如果可以，那么再取掉一粒呢？一直取到这堆沙子只剩下一粒的时候，还可以称作一堆沙子吗？这一悖论指出了一堆的限度，同时看到一粒又一粒攫取的推理逻辑是多么可疑。

另一个著名的谷堆悖论，从相反的方向寻找谜团。他是这样设想的：一粒谷子落在地上不能成为一堆谷子，两粒谷子落在地上也不能成为一堆，三粒谷子落在地上还不会成为一堆，那么，谷子增加到什么时候就可以成为一堆？生活中我们常常发现，在常识中隐含着矛盾，在光明中充满了令人迷惑的阴影。中国古代同样有许多人迷恋于不解之谜的讲述。在一则故事中，一个人鉴别宝剑，认为宝剑呈白色意味着坚硬，呈黄色意味着柔韧，黄色和白色混杂于一起，就可以说明一把宝剑既坚硬又柔韧。很快就有人对这一结论有所怀疑，并提出了相反的观点：按照你的理论，白色意味着不柔韧，黄色意味着不坚硬，那么两色相混杂就意味着宝剑既不坚硬也不柔韧。

中国古代最著名的谜题设计者应该是公孙龙了，他的“白马非马”论已经成为诡辩的经典之作。可是，卡夫卡是一位文学家，他对于谜题的设计，显得更加复杂。他以一种讲述的方式，告诉我们怎样的事情才是真正让我们难以理解的。这需要极大的想象力，以及对于讲述内容的微妙把握。我甚至认为，卡夫卡自己的目光对这些内容都难以穿透，所以他将自己的迷惘用精美的托盘放到别人的餐桌上，供更多的人品尝。

▲卡夫卡

卡夫卡在一个片断式的小说《一道圣旨》中，用传说的方式讲述：一位皇帝在弥留之际向一个逃避到最远的卑微者发出一道圣旨。“他让使者跪在床前，悄声向他交代了旨意。皇帝如此重视他的圣旨，以致还让使者在他 耳根复述一遍。”皇帝当着向他送终的满朝文武大臣们送走了使者，使者也立即出发了，他足够有力且不知疲倦、健步如飞，“左右开弓地在人群中开路，如果遇到抗拒，他就指一指胸前那标志着皇天的太阳，他如入无人之境”。但是路程是那样遥远，庭院重重，宫阙重重，这样的道路永无止境。重要的是，即使他完成这一使命，使者所携带的也不过是一个死去的人的谕旨。实际上，卡夫卡从这样的叙事中，让我们看到一个无意义的结局。使者受命出发之后，皇帝就已经死去，也就是说，皇帝的圣旨已经失效。然而，由于没有任何信号可以传递给使者，他便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失去意义，以至于这路途上奋力地奔跑，已经转化为他为自己设定的意义。还有一点，使者实际上明知自己不可能完成这一使命，因为他所送达圣旨的目的地在一个最远的地方……最远有多远？可能是无限的代用词。

一个使者怀揣圣旨，领命到一个地方，他既不可能到达，其使命也在出发之后失去价值，那么他为什么仍然要一直朝着那个方向狂奔？唯一的解释是，他不知道皇帝已死，也不知道路途究竟有多远，还因为他所接受的是一个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者的旨意。他所知道的已经变为一个无效的事实，甚至可以怀疑这一事实根本就不存在，而他所不知道的，则永远不可能知道，

但是事情的神圣感压倒了虚无，以至于这一使者一直以为自己从来不是奔跑在愚昧无知的乌云深处，而是在一片澄明的蓝天之下，能将自己的目光投射到最远的地方。这是一个关于人生的寓言，还是仅仅为了创造一个永恒的谜团？卡夫卡为了强调这一意味深长的故事片段的重要性，特意从一篇小说中抽取出来，令其单独成篇。

张锐锋，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主要著作有《幽火》《被炉火照彻》《皱纹》《蝴蝶的翅膀》《世界的形象》《祖先的深度》《河流》《月亮》等 20 余部。曾获大家·红河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国家“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等多种文学奖。

《卡夫卡谜题》

作者：张锐锋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卡夫卡谜题》是张锐锋从卡夫卡的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集、日记选、绘画作品集的相关作品中用他独特、生动、纯粹的新散文语言，触摸到卡夫卡思想、生命本质的一种深邃解读。书稿由 87 篇散文构成，包括《榆树》《朋友》《手稿》《卡夫卡的讲述》《乘客》《发现》《譬喻》《猎人》《细节》《链条》《仆人和主人》……

书稿中，张锐锋拨开卡夫卡笔下文字的迷雾，文字叙述的本体，直抵卡夫卡思想深处，包括卡夫卡所使用的隐喻中暗藏的玄机和用意。张锐锋的解读视角新颖独特，引用文本和充分解读穿插交织，有理有据，有分析也有揶揄，既提升了阅读本身的高度，又使阅读时不再感觉障碍重重、不明就里。张锐锋的文字所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卡夫卡不再是一个抽象、躲在文字世界、让人难以捉摸的个体，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敏感，忧郁，心事重重，对生活充满了恐惧，喜欢在文字幻想中建构现实世界，并在文字中设置种种谜题的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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