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友不慎，后果很严重

前边说过，洪洞县一个老妇人到省检察署为其儿子喊冤。她的儿子叫刘坚，本是万泉县税务局的局长，竟被打成反革命组织的头子，判了无期徒刑。金长庚亲自接待，听了申诉，了解了大致案情，不免吃了一惊。原来，这万泉挺进大队案不但牵扯人数多，而且牵扯到很多干部、党员。总计牵扯124人，分布于5个县，10个机关，17个村庄，其中县区干部就有29人，村干5人，其他群众里还有党团员11人。先后被拘捕15人，其中干部6人。判处死刑1人，无期徒刑1人，有期徒刑9人。这案子的侦破时间，是镇反运动进入审干阶段的1951年8月。所谓审干，就是每个干部都要把个人历史、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交代清楚，写出自传，交由群众评议，组织审查。历史清白的，此后便是坦途一片，可以节节高升；就算不能入党做官，总可以过个平安日子。有污点但问题不大的，比如入过国民党、三青团的，就留下个辫子，一辈子不好翻身，不过总还可以做规矩百姓。至于有严重问题的，就要戴个反革命分子帽子接受管制，甚而还要送进监狱。关系如此重大，干部们都积极表现，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的。这审干又如何把堂堂县税务局长刘坚审成了反革命组织头目的？说来话就长了。

交友不慎，祸及四邻

刘坚，又名源澄，1920年生，洪洞县南官庄人，中农成分，幼年读书九年，1945年6月在洪洞县参加工作，1948年6月入党，1949年7月调万泉县税务局任局长。

1951年8月审干开始，万泉县的干部们按系统分成大组，再按单位分成小组，大组小组结合，干部们个个绷紧神经，擦亮眼睛，不但自己要如实向党交心，还要对周围的同志进行监督帮助。这时，税务局的有几个干部突然意识到刘局长这人怕不那么简单。

原来，刘坚这人性格活跃，调来万泉时间不长，三教九流的朋友交了不少。在这朋友中，竟有几名反革命分子。

是哪几名反革命分子呢？是万泉县去年破获的一个名叫万荣挺进大队的几名匪特组织成员。万荣挺进大队全部成员12人，主要成员贾子臣、武本善、王占淼，都和刘坚来往密切，几个人常聚到一起吃喝。这几个反革命分子都已经被枪毙，事情好像已经过去了，如今认真一想，怕不是偶然的吧？于是报告给了县委。

县委领导接到报告，也觉得刘坚嫌疑很大，怕是漏网了的反革命分子；而且以他局长的身份，若真是漏网之鱼，那漏掉的就绝不止他一个人。再说，审干审干，有嫌疑就审一审，总归是没错的。于是针对刘坚，大会轰，小会攻，一连几日，轰来轰去，刘坚并不认罪。县委领导分析：反革命匪特，能轻而易举缴械投降吗？便改变战术，先打外围，也就是先从与刘坚关系最密切的几个人下手，分三个步进行审查。第一步，本单位小组进攻，第二步，送进审干训练班集中突破，最后一步送监狱。

第一个选定的外围份子叫周高奎。周高奎是银行干部，与刘坚来往多，却咋也不肯把反革命帽子戴在自己头上。于是发动小组群众进行斗争。试想想，当初你的同事们朋友们甚至是下属们，对你是何等尊敬何等热情，如今一个个突然翻脸，个个如有血海深仇般向你扑过来，那对你是何等的震撼！而且每次斗争又都是经过精心策划周密布置的，就如运动员开赛前要由教练悉心组织一般。于是经过群众帮助，领导谈话，彻夜苦战，周高奎终于认罪，承认他是挺进大队成员。既然是成员，就有加入组织的介绍人。他的介绍人是谁？是银行干部白宗岩。

接着如法炮制，进攻白宗岩。白宗岩最后也认罪，而且交代是刘坚发展的。接着又进攻另一个刘坚的外围份子——银行干部王秉义。王秉义也承认是刘坚发展的。外围扫清，最后回过头来再进攻刘坚。

不料刘坚仍旧坚不认罪，于是斗争升级，把他送进了审干训练班。

这审干训练班的斗争方式又大不相同，不但有文攻，还有武攻。

文的方法是威吓与利诱，比如：

“县上有你的材料，你还不承认！再不承认枪毙了你狗日的！”

“看你这样子，是不想再和老婆娃子见面了吧！”

“你是想叫你爹埋你，不想埋你爹了吧！”

或者轻描淡写道：“问题不在大小，关键态度，只要老实坦白，天大的事都保你没事！”

等等。

武的一手，也是按步骤逐步升级。起初是推来推去做热身运动，继而是打耳光，拳打脚踢，打屁股，扯头发。再下来就严重了，比如扯住头发转圈子，板凳打屁股，砖头打屁股，手指夹钢笔，钢笔尖刺指甲缝，烟袋锅子打脚踝骨，头撞墙，屁股撞墙，等等。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很有一些创造性。

经过多日激烈斗争，刘坚终于认罪。于是把白宗岩、周高奎、王秉义也送进审干训练班。四个人都交代了挺进大队的新成员，挺进大队成员由此发展到15人，算是初具规模。罪行明白了，那当然要送监狱羁押，进一步审查了。与刘坚同时进监的还有5人，在职干部2人，机关勤杂人员2人，商人2人。其中一个叫王怀政的青年，是刘坚的通信员。

1952年4月，审干还未结束，三反运动又轰轰烈烈的开始了。县委决定，对去年审干时遗留的重大问题进行一次集中清理，这就需要把刘坚的挺进大队案彻底追查清楚。办法仍是里外结合，监狱里对刘坚一伙加紧审讯，监狱外发动群众深挖细找。这一挖不要紧，又挖出银行干部牛寿山、税务局干部丁建荣等挺进大队成员54名。这54人不但分散在万泉，还扩展到外县。

不过运动还在继续进行，并且由城市转移到了乡村。尤其是有个孙家庄，竟是挺进大队的匪窝，揪出一大批匪特份子。

坦白成风，踊跃为匪

孙家庄是万泉县一个中等大小的村庄，1952年时，全村142户，602人。在侦破刘坚案的过程中，这村子成为重点，先后挖出挺进大队成员38人（内含在外工作5人），占到全村总人口百分之六还多；被监押5人。一时间这村子成为令人侧目的匪窝，公安局长李勇太几次亲自带着县中队战士进村督查破案工作。

这都源于孙家庄一个叫王怀政的青年。

王怀政是孙家庄人，年纪轻轻参加工作，到税务局当通信员，侍奉的正是局长刘坚。因为这层关系，王怀政就被揪出来，跟着刘坚进了审干训练班，又跟着进了监狱。这万泉的监狱前边说过，以小组过关为特色，加以酷刑，真个是犯人的大熔炉，任是什么特殊材料也能熔化掉。王怀政年轻胆小，一进熔炉，便变成一部人名大辞典，先后供出自己发展的挺进大队成员16名，人数之多，创了纪录。因为他在孙家庄长大，在外时间还短，认识的人便以孙家庄人居多，坦白出的匪特也就以孙家庄人为主；特别是最初坦白的10名匪特，基本全是孙家庄人。

王怀政刚开始坦白就一口气咬出10个人来，出乎公安局预料，一时间难以全部抓捕，便拣问题大的抓了两个。这两人一个王怀孝，一个王兴旺，又招出本村几个人来。县领导看这孙家庄的匪特抓不胜抓，便忙派出一位叫郭树清的干部到孙家庄蹲点，任务当然是要发动群众，把孙家庄的匪特一网打尽，彻底肃清。

郭树清知道这村子的匪特分子主要隐藏在贫雇农与党团员干部中，他该依靠谁竟是个大问题。反复甄别，费尽心机，终于发现一名值得信赖的干部，便是孙家庄的治安主任王来运。于是便撇开其他村干，撇开党团员与贫雇农，只依靠王来运一个人，在孙家庄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坦白运动。

根据王来运的意见，郭树清先把17个怀疑对象召集起来，大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政策；明确指出，你们这17个人都有问题，必须老实彻底交代。为了促进这17个人的觉悟，便杀鸡给猴看，召开群众大会，斗争了8户地主。斗争方法，推、拉、唾、骂之外，又把锅底黑抹在脸上，再在锅黑上抹白面。又命这些人站在桌子上，低头认罪。接着又斗争了三个一贯道徒，追逼发展名单。然后正戏开始，回过头再进攻那17名重点怀疑对象，明确宣布他们都有问题，快快自首吧！

话说明白了，仍不见有人自首，郭树清指着青年团员程太发，喝道：“程太发，你就是反革命！再不坦白，就要逮捕法办你，叫你脑袋搬家！”又指着民校教员王辉川：“还有你，王辉川！”

二人已被震慑多日，最后终于支持不住，乖乖投降，开始坦白。却仍有几个死不坦白的，就开始斗争。推拉唾骂之外，桌上垒砖，让他们晃晃悠悠站在砖上，如若仍不招供，用脚一蹬，哗啦一声，人就仰面朝天重重摔倒在地。又个别谈话，比如对张三道：“张三，李四已经供出你了，你狗日的还死硬，想死了吧！”又叫来李四，吓唬道：“李四，张三已经把你供出来了，你这家伙还不老实，不想活了吧！”

这么搞来搞去，果然打开了局面，不但那17个人，整个孙家庄群众都人人自危，纷纷坦白起来。有个老汉看不过眼，质问郭树清：“你怎么搞的，一个孙家庄哪有那么多反革命！”郭树清骂道：“你个老反革命，你也跳出来了！”拉到大会上斗争一通。

孙家庄挖出的反革命分子人数一下子达到38人。如果继续挖，还可以挖出更多，只因这么多匪特份子得有一个组织，怎样建立健全这个组织，很费脑筋，所以耽搁下来。一天，郭树清皱着眉头对王来运说：“这挺进大队的职务还是有问题，二中队队长队副都有了，没书记呀！”一旁的群众王某立即自告奋勇道：“我是我是！”王来运说：“胡说！你不识字，咋当书记？”王某被当头一棒，羞惭而退。旁边的李某急忙上前道：“那是我是我！”竟不像是抓反革命，像是光荣入伍。孙家庄百姓事后回忆，真个是“啼笑皆非，无所适从”。

如今想来，郭树清不过区区一个小干部，竟如专制暴君一般，能把一个村子的数百百姓玩弄于股掌，真算本事！而数百村民如泥人般任人捏弄，绵羊般任人宰割，同样令人叹息。

冤案平反，教训深刻

1952年7月，山西省检察署不断接到群众来信，反映万泉县的挺进大队案是个冤案，蒙冤的干部群众数量巨大，冤抑难明。刘坚的老母亲身在洪洞，久闻“金青天”大名，遂亲赴太原找金长庚为儿子伸冤。金长庚阅读了群众来信，听了刘坚母亲的申诉，派出了调查组赴万泉进行调查。调查组由牛建功、李达、张启哲、杨建邦四人组成，协助调查的有运城检察分署王廷祥，万泉县委谢居信、秦晋和，万泉县公安局李盛昌、成元标、谢桂林。经过一个多月的反复调查核实，调查组于当年9月10日提交了《刘坚案件的调查报告》。报告对刘坚及挺进大队其他成员的罪状逐一核实，证明均与事实不符，而且案件本身漏洞百出，不能自圆其说。

如：根据案卷，刘坚是1950年10月20日由贾子臣发展加入挺进大队的，任大队长，而贾子臣是1950年11月25日才加入挺进大队，任分队长。也就是说，贾子臣还不是挺进大队成员，就发展了刘坚，而且分队长任命了大队长。这不是笑话？

再如：根据王怀政口供，逮捕了孙家庄王天贵。当天王天贵哥哥找到公安局申诉：“我弟弟正月十八去了西安，四月二十八才回来，他怎么能在三月份加入挺进大队？”公安局仍不加调查，把王天贵起诉到法院，最后判刑十年。

再如，挺进大队120多人，在成员的发展过程中，所有成员都只需半个小时谈话就发展成功，而且从不后悔。这不可能。

调查组认为，刘坚党性不纯，阶级立场模糊，组织观念淡薄，属于事实，但他决不是反革命分子，应予平反，道歉释放。

调查报告建议，彻底推翻刘坚挺进大队一案，对刘坚等在押人员一律道歉释放，对受到牵连伤害的干部群众一律摘掉反革命分子帽子，恢复名誉，并在经济上予以补偿。对造成如此重大冤案的万泉县委书记张玉堂、公安局长李勇太，予以严重的党纪政纪处分。对造成孙家庄大批干部群众蒙冤的郭树清，以及提供假材料假证据的相关办案人员，分别给予党纪政纪处分。对协助郭树清制造冤案、并乘势无代价役使村民的王来运，责令其赔偿群众损失，并给予一定处分。

不久，调查报告得到山西省委及运城地委的批准与执行。

刘坚虽然获得平反，然而经此挫折，局长是干不成了，本来一片光明的仕途由此终止。交友不慎，教训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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