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憎享 | 《金瓶梅》歇后语正名

歇后语概念是极其明确的，是歇掉省略后语，所歇去的后语，由受话人自行领悟。

质言之：歇后是「已语语还休」，只说语之头，而咽掉语尾。

《金瓶梅词话》存藏着许多典型的歇后语，如「秋胡戏」（妻）、「驴马畜」（生），省歇皆为语言重心，是语力所在。

所说出的前语，多语趣丰富。以丰富的语趣强化歇后之语力。这也便是构造歇后语的一个重要原则。

语趣与语力是歇后语的价值取向，也是语言美学创造的追求。语趣与语力，是语用作用大小的决定因素；追求美的语用功能，是歇后语产生的动因。

《金瓶梅词话》中既有简洁的单式歇后，又有层进迭加的复式歇后。「号咷痛」与「挖墙拱」（75）连用，会使力与趣倍增，甚至力趣无级放大。

两者皆歇掉「哭」字：「号咷痛」是明歇，而「挖墙拱」是暗歇，以「窟」谐「哭」。这类俚俗的歇后，文人常生误解。

《 金瓶梅 俚语俗谚》

台湾学者魏子云先生解为「痛哭得把墙也哭倒了」。此语并非哭倒长城般的姜女之哭，而是鼠窃挖窟穿穴盗洞之义。

元雜劇《圯橋進履》的「打家截道，剜牆窟」即是。不仅今人，便是崇祯本的删定者，也因不明此语而只留「号咷痛」，将「挖墙拱」径行删除。

变复式为单式，使层进迭加的力与趣衰减了。《金瓶梅词话》中的歇后语，构成体式多姿多彩，不仅有层进迭加复式的，而且有曲折的。

「关王卖豆腐：人硬」（58），看似完整的因果式语构，细辨这也是一个典型的歇后语，歇去的是「货不硬」。极易误解为「人硬」，语趣与力点在「货不硬」。

谓此语是歇后，一是有特定的语场即潘金莲怨母「货不硬」；二是杂剧《汉姚期大战邳仝》有语证：

「险道神卖豆腐：人硬货不硬。」「关王卖豆腐：人硬」便是它的节缩而来的歇后语。只言人硬者，《金瓶梅词话》另有其语「关大王卖豆腐，鬼儿也没的上门了」（57）。

因为此种语式较为曲折，常生误解。「漫地里栽桑：人不上」，漫地与漫天造语同：漫天无际高，漫地无际远。园桑皆植于家前屋后，便于采摘。

而于漫荒四野栽桑，当然「人不上」了。如此分析，似乎不是歇后语，其实语尚未完足，于「人不上」后歇「树」字，即「人不上（树）」。同时，又以「树」谐音「数」。

《新刻金瓶梅词话》

孙雪娥自言是「不上数」的「赘字号」的多余的人。

《金瓶梅词话》歇后语中的典事，因时移事逝而渐晦。有的有典可稽，如查赋可明「苍苔透了凌波」歇掉的是袜。

「大娘有些二十四么！」所歇为「气」，明代郎瑛《七修类稿》：「盖年有十二月，有二十四气，气有七十二候。」

有的歇后却无凭可考，「六礼约」所歇为「则」，又谐音贼，是以贼作骂的骂语。

「六礼约则」遍检诸籍，皆未获，推测是约定俗成之语。

《礼记》纳采、问名、纳吉、纳币、请期、亲迎等，积久成为「六礼不愆」的婚娶的定则。

有些口头俚俗的歇后语，不仅无文献可资印证，就连是否为歇后语也难于判定。「贼老淫妇，越发鹦哥儿起来了」（87）。

注家均坐实为鹦鹉，上海古籍版《金瓶梅鉴赏词典》甚至以今证古「今崇明话说『鹦哥李哥』，用来骂小孩子缠个没完」。

这是与书面稍有不同的一句歇后语，「鹦哥儿」之后歇去一个「疯」字。用以形容越发疯起来了。

鹦哥儿与风何干？清代程允升《幼学琼林》「旋风为羊角」，民间口语误读「羊痫风」之音为「鹦哥儿疯」。

典型的口头歇后语的显例：「猪八戒坐在冷铺里，贼─」在书面上贼字突兀不知所云。如果口头上，「贼」字拖腔重读，所歇之后「丑」字便呈现出来：贼丑！

歇后本是隐去句末之词，故名藏词。它盛于唐，唐昭宗宰相郑綮诗中好用藏词，其诗得名「歇后郑五体」（郑排行五）。

典型的歇省语后的歇后语，渐次式微，导致学界对歇后语的疏离。

语言学理论上，把另一种语言体式，界定为歇后语。古称「风人体」。

宋代洪迈《容斋三笔》：「每以前句比兴引喻，而后句实言以证之。」即示兆于先，证果于后，把歇省理解为间歇，把语言分为前后两截儿。前为语因，后为语果；以前解释或说明后，此类语似应名之为「解后语」。

《容斋三笔》

大约1924 年白启明在《歌谣》周刊4 期着文〈采辑歌谣所宜兼收的─歇后语〉，把「风人体」名为歇后语，遂使两者混一。

不仅如此，学界还常把既不是「歇后」也不是「解后」的，当成了歇后语，使歇后语远离本真而泛化了。

《金瓶梅词话》「一锹撅了个银娃娃，还要寻他娘母子哩！」

魏子云先生《金瓶梅词话注释》谓：歇后语的意思是：要看看他娘再说。这一喻意，中原一带人通常说「槽头买马，看母」。此语与买马看母无涉。

而是得子望母。如《幼学琼林》所言「贪心无厌，谓之得陇望蜀」。

重要的是此语既不是因果结构的「解后」，更不是省歇结构的‧‧‧「歇后」。

「猪八戒在冷铺里坐着，你怎丑的没对儿！」（73）魏子云谓「此一歇后语的喻意是凑丑，丑到一块去了」。此语也不是解后或歇后，而且语义更不是「凑丑」。

恰恰相反是丑得没对儿，如扬雄《方言》所称「无偶曰特」，特丑而无匹，便是在花子房群丑中间也是独一无二的「贼丑」。

另一因果结构解后语例「鬼酉儿上车：推丑」。语义即是奇丑无匹的「没对」。「推」是鲁方音特、太，又双关所推之车。

因果结构的解后语，在《金瓶梅词话》以及后来的语言实际中，确乎较诸省歇结构的歇后语为多。

《金瓶梅词话》中例不胜举，略举几例。「惜薪司挡路：柴众。」此语表面典雅，实为粗话，取的是化俗为雅的方式。

惜薪司是明朝掌管薪炭的内官，薪柴挡路是为「柴众」，亦即「鸟多」。旧小说常以柴代指男根，如「双斧劈柴」即指女男二器。

《水浒传》第二十七回：「不管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几斧！」柴米隐指二器，以之调侃。因隐晦而难解，解后也被忽略。

再如「秀才取漆，无真！」语谐音双关，谓书呆子取漆（娶妻）─无真（贞），丧失了处女贞元。

《扬雄方言校释汇证》

崇祯本因不明其为解后之语，改作「秀才无假漆无真」。构语有悖情理，漆不会全然赝品，秀才也有假冒伪劣者，故宫博物院就藏有作伪的原件。

《增广贤文》有「黄金无假，阿魏无真」之句，指的是阿魏有涂改错假字的功能，涂复了真迹。

《儒林外史》第四十二回言，进场考试「把贵州带来的阿魏带些进去，恐怕写错字着急」《金瓶梅词话》的解后语，语因语果复杂。

常使人迷惑不解。如：「尖头丑妇蹦到毛司墙上：齐头故事！」这是隐语之解后，《切口大辞典‧泥水匠之切口》：「齐头，切砖刀也。」

把「尖头丑妇」比作砖儿，被瓦刀齐其头，成为无头公案，摸不着头脑。

《二刻拍案惊奇》第二十八回语云：「从来见说无头事，此事没头真莫猜！」此之谓也。语因更其繁难而难解的，如：「打了你一面口袋，倒过醮来了！」「倒过醮来了」易解，即醒悟了，这是以牛羊反刍「倒嚼」喻返胃（回味）。

然而，醒悟为什么须在面口袋打击之下呢？偶读清代王有光《吴下谚联》写一则猢狲装人故事，猢狲自恨无冠，过磨房把装面用的楮（纸）袋当帽子，俨以为人。

故事大意如此，如果人扯下那纸糊的帽子，打他几面口袋，他自然醒悟不是人了。

可惜的是许多「语典」未见于载籍，不像书面语有典可稽，这也便是《金瓶梅词话》口头俗文化的特点。

为彰明俗语口头文化的特点，再举一组因果结构「隔墙掠物」解后语词例。

「隔墙掠筛箕：不知仰着合着」，语涉农事筛箕，无疑是来自民间。

「隔墙掠肝能死心塌地」，「能」是「花」的误刊，由误刊而使解后的肯定句，变成了疑问句。

谓「能」是「花」的刊误，书中引杜诗「笑时花近眼」也因行书相似刊为「能近眼」。

此语应是「隔墙掠肝花：死心塌地」，用来说明潘金莲的绝望。至今民间仍称肝为「肝花」。

《切口大词典》

由于刊刻校点错误，导致解后语的解体，如「爱奴儿掇着兽头，城以里掠：好个丢丑的孩儿！」

这是隔墙掠的变异，语虽变然因果体式未变，戴校本校改为「掇兽头城往里掠」，一改生二误一失：一误「兽头城」不明其是何物，二误「往里掠」指向不明，往何处掠？一失：破坏了因果结构语链，不解其后而失去了语趣。

「兽头」「城」非，实乃屋脊之「瓦兽」，俗名「兽头」，且常作为骂语，《红楼梦》写贾环卑微猥琐，便以「兽头」之谜形容。

《三续金瓶梅》第一回和二十四回两次形容人「神头鬼脸」如同「瓦兽」。

人们因对「瓦兽」之「兽头」生疏而生误解，上海古籍版《金瓶梅鉴赏词典》便释为「孩子将那丑陋的兽形面具往里扔」。

说到面具，巧得很，在另语例中出现：「隔墙掠见腔儿：可把我唬杀！」《金瓶梅词话》刊刻讹误颇多，「见腔儿」应是「鬼脸儿」。

古时民间直称面具为「鬼脸儿」。因字形相似而误为「见腔儿」，因字误而又生出误解：「割去头的躯干，是血淋淋的腔子」。

这种「隔墙掠物」解后语不仅《金瓶梅词话》凡几见，《醒世姻缘传》第八回也有「隔墙掠胳膊：丢开手！」可见，这种解后语在当时民间是极为流行的。

《金瓶梅》的歇后与解后的语构体式，尚不仅上举诸端，有的远比上举复杂而又奇变，现举向无确解、被海内外学者视为隐语之最的两个语例：一个是因果结构的解后语，另一个则是颇为复杂的歇后隐语。

其一即「寒鸦儿过了：就是青刀马」。隐语体式为示兆于先，证果于后的因果结构：因为天晚了，所以耍大刀！

其二是与此语语义相同，但构造不同，即同义异构的「鸦胡石、影子布、朵朵云儿、了口恶心」。

这个隐语所以难解，因构语运用多种手段，形成了多维结构，须逐层剖析。

a.依鹤顶格的藏头「鸦影朵了」。隐暮鸦归巢：「鸟入窝」。

b.四语节皆有寓义：「鸦胡石」是古之火烧不变的坚玉，寓「硬」字；「影子布」是灯影戏之影窗，寓「摇」字；「朵朵云儿」江湖切口，寓「大」字；「了口恶心」依声韵‧‧规律与「鸟」同。又得四字「硬摇大鸟」。

c.依反切首字相切之头韵律，把「鸦影朵了」与「硬摇大鸟」合为一体即为「鸦硬影摇，朵（躲）大了鸟。」

古称男阳为鸭，鸭硬犹如京味词「丫挺」。

《白雪遗音》

影摇则大有清《白雪遗音》「分明是巫山云雨情无限，灯影晃床前」的意境。藏头是此语的显在结构，而寓义与反切皆为未说出歇省隐在方式。

与「寒鸦儿过了：就是青刀马！」相比较：天晚暮鸦归巢，耍大刀！不仅因果分明，而语义指向得以明确地表述。

而「鸦影朵了」只道出「天晚」一语的前半，而语后的「耍大刀」取的是并不说出的歇隐方式。所以，此语是歇后隐语。

综上种种，不论解后还是歇后种种语例均有着口头语言的特征。所举语例，书面读来迷惑不解，如果书场听来浅近自明。

可证《金瓶梅词话》原初不是供视觉阅看的「读本」，而是诉诸听觉供说听的「话本」以正「视」「听」，此其一。

《金瓶梅词话》中的一些解后或歇后语或向无确解或被误解，在作为语证同时，略加剖判，为久无确解的隐语求正解，此其二。

第三点也是本文旨要之点：鉴于原初的歇后语渐次迷失，概念久相悖混，以《金瓶梅词话》中的语例，作为区分解后与歇后的实证，为歇后语正名。

《金瓶梅妙语》 傅憎享 著

文章作者单位：辽宁省社会科学院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收录于《傅憎享 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转发请注明出处。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