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了皮:评麦克尤恩《坚果壳》

破了皮:评麦克尤恩《坚果壳》,第1张

文 | 小白

本文摘自《鲤·写作课》

坚果壳》叙述锋利果断,如同大师雕刻小像,随手处刀刀精准。不知是有意无意,作者在书中真的用雕像来比喻时过境迁的“密谋”和“实施”(p.136)——那不就是小说么?

用中篇(或说小长篇)来作此构造,文体空间最合适,它确实是麦老喜欢而且擅长的。他把它比作三幕舞台剧,因为篇幅所限,必须结构清晰、推进坚决。

到《坚果壳》,戏剧性已超越文体学借喻范围,成为叙事动力本身。归根结底,这小说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剧场经验——也就是小说第六章中,叙述者所说:“我开始意识到言语能让事情成真”。(P.65)

破了皮:评麦克尤恩《坚果壳》,图片,第2张

《坚果壳》中文版

谋杀,是一件日常经验中的“不可能之事”,至少对现代人而言。关于这一点,我们知道,叙述者也知道,他确曾在小说提到过——那些在现代城市中,人无法去以杀易杀、为父报仇的思考。然而谋杀也是一种事实,作为都市传奇,谋杀在日常生活边缘不断发生,热衷于看新闻、听播客的那位胎盘中的叙述者对此当然同样了解。如果我们相信世事可以推原论始、叙事也应遵循那条因果之链,要让谋杀从“不可能”中终成事实,故事该如何讲述?或者换一种问法:如果世事确有因果,不可能发生的谋杀如何发生?

19世纪发明了现实主义,如今已是叙事陈规。它相信只要全面呈现复杂人际关系、深入当事人生活历史,叙述者终可找到因果链上最初那一环,19世纪小说也因此越来越漫长——长至“长河小说”。如果找不到原始之因——20世纪现代主义则声称,在清晰有序世界的对面,有一个不可分析得心理世界,混沌、阴暗、罪孽深重。

麦克尤恩喜欢讲现实主义,但他的现实主义,不如说是一种“场景”现实主义。被很多读者敏锐感知到的“麦克尤恩瞬间”:一个戏剧性时刻,人物被日常生活的逻辑驱赶到现场,由此一步跨入不可能的彼岸。他用他那些小说告诉读者,一个人去谋杀,不是(主要不是)因为他有强烈的动机、他有无法控制的激情,或者他有反人类的天性(那些19世纪结论)。所有这一切可以用言语表述的状况,都只是把人物从日常生活导向那个决定性场景得言语。

一旦抵达现场,言语就成真了。

 二

《坚果壳》清晰地揭示了这个戏剧性时刻,这个让言语成真的现场。它当然是麦克尤恩叙事一以贯之的重要元素,但在这部小说中,它成了唯一主题。为此作者选择了一个可能是英国文学中最为人熟知的故事模型:一个集中所有叙事力量的好主意。为了让“王子”像哈姆莱特一样耽于思考而无法行动,麦克尤恩让他遁入子宫,让他“是”(be)一个未出生的胎儿,又是一个好主意。

让言语成真,让不可能得事件发生,需要一种戏剧性装置。在戏剧(舞台或者生活舞台)中,迫在眉睫的只有正在进行中的“此刻”。让一切不可避免地发生的,只是瞬间打开的一个时间窗口、一种化学反应、(逻辑炸弹的)一次爆炸。两个人坠入情网,一对情侣转头成仇,在那戏剧性时刻之前,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必然缘由。哈姆雷特反复思索着to be or not to be,但让这种语言游戏转而成真的,是因缘际会的那个行动瞬间。

为了抵达那个戏剧性时刻,《坚果壳》搭建了一座精巧坚固的舞台(与那座腐朽不洁、摇摇欲坠的老宅恰好构成一对反喻)。小说刚一开头,一个重大阴谋就被揭露了:“他们在密谋一件可怕得事情”(P10),但却是以充满省略、隐喻和叽里咕噜音调的方式。密谋双方,一个是有着“苹果肉般肩膀”的母亲特鲁迪,另一个是喜欢不断重复话题的克劳德。重复,不仅指向无趣庸俗,更暗示了狭窄头脑:一个想法、一种“言语”就可以把它占满,绝没有换一个角度重新审视得空间。想必随后他也只能靠这本事说服情妇,说服自己。究竟在密谋什么,这会还没人知道,正如一部好戏,重要信息被延宕了,观众吊起了胃口,演员们也在慢慢进入角色。

破了皮:评麦克尤恩《坚果壳》,图片,第3张

麦克尤恩

戏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另一个重要角色在第二章登场:父亲约翰,妻子跟人通奸,生意难以维持,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幢祖产老宅,价值七百万英镑。

第三章,除了性、不断回响的阴谋,胎儿叙述者大段大段地独白,像那位学究气的哈姆雷特王子那样,关注宇宙、世界和人性,时而悲观,时而乐观。但到这一章最后,从片言只语的密谋中观众又获得新的信息:克劳德如果跑到约翰办公室,借给他一笔钱,会是个“很好得掩饰”。计划变得有形了,那是一种alibi 么?一种脱罪证据?

下一章,克劳德真去了约翰办公室。阴谋用看似无害的行动伸出了触角。这是一次预演,言语证明了自身,如果计划最后得以实施,它就是起点。但此时小说家甚至给了罪人们一次机会,喜剧般地让胎儿想象了情敌会面场景,一段戏中戏,假如父亲拒绝了这笔借款,犯罪计划可能就此打消。然而没有,父亲收下了钱。此前,罪行仅仅存在于一对无罪俗人吞吞吐吐得对话中,从这时起,行动开始了。在这章最后,特鲁迪说出了具体成形的罪行:下毒。

犯罪同盟已缔结,杀人方法已确定,甚至设计了脱罪证据。在接下来得第五、第六章,克劳德和特鲁迪继续反复商议计划,克鲁迪主意已定,特鲁迪间或良心发现。他们的对话愚蠢可笑、麻木不仁。用那位叙述者的话来说,冷漠得甚至有了一点诗意。他们打算用一种剧毒防冻剂来杀人,把毒药混合在某种食物中,克劳德竟然认真地考虑了一会“用防冻剂做冰淇淋”。这是莎士比亚的方法,让这部阴暗人生戏剧在彻底坠入深渊之前,喜剧性地迁延片刻。直到现在,一切仍未成事实,只有漏洞百出得计划,冷酷滑稽的对话。再加上叙述者透过狭窄视角所做的推论,正如他所想,仅凭这些片言只语,到了警察那儿,连证据都算不上。他想象警察是如何不予采信,台词相当合理,也很幽默。然而谋杀之事就在这些言语中继续推进,正在逼近成为事实得那一刻。当克劳德计划让特鲁迪清理预定的作案现场,我们的胎儿叙述者意识到:言语成真的那一时刻即将到来。

从第七到第十章,剧情被毫不犹豫地推向高潮。舞台就是约翰那座老宅,人物则全部到场。密谋者和受害者面对面飙戏,由观众和叙述者/上帝观看他们表演(就像那些最好的舞台戏剧)。这些角色各具秉性,怀有各自动机,他们互相碰撞牵引,冲向无法挽回得结局。让观众惊讶的,约翰,那个阴谋算计中的受害对象,他自己找上门来。宣布他了解通奸者的秘密,但他并不在意,他是来和解的,因为他自己也找到了新情人,甚至把那位也带到现场。他提出重置生活,但他的方案从两方面刺激了罪人们:他要特鲁迪搬出老宅,与克劳德正式同居,他不知道,这项不动产正是阴谋的主要目标;他有了新情人,这又让特鲁迪扔掉了对他仅剩的一丝善意。于是密谋者下手了,严格遵循三一律的谋杀发生了:就在同一座老宅、就在24小时内(约翰夜晚来访,第二天上午喝下了那杯毒奶昔)。

《坚果壳》见证了不可能之事如何发生,见证了言语成真。小说处于语词(word)和现实世界(world)之间的边缘地带,虚构之所以成立,是因为它能发明真实。理想的小说,其任务是要突破语言牢笼,在现实世界中夺取一块飞地。小说乐于关注传奇,关注不可能之事,犹如发现、占领一片无主之地。

《坚果壳》本身就暗含着对小说自身的隐喻。小说中每个人物都在用自己得言语去虚构那件不可能之事——在最初,它甚至是不可命名之事,他们使用晦涩难懂的隐喻来表达,诸如“圣诞树上的老式彩灯”。他们谈论那件事时,把话语拆分成碎片,好像只不过是顺手用它们填补各种事前事后的间歇。

其中克劳德言辞最单调,他愚蠢而顽固,不断地向特鲁迪重复,因为粗俗扰人竟而有效。但是特鲁迪,她是一个莎士比亚式得阴谋家。她与谋杀的关系不断变幻(P164),起初,她无疑觉得谋杀不可能发生,是一种幻想,一种语言游戏。杀人以后她在与克劳德争吵中反省:“是你让这一场场愚蠢得游戏变了性质。”(p179)当然,她说的就是那些语言游戏:那些在言语中虚构一件不可能之事得游戏。

破了皮:评麦克尤恩《坚果壳》,图片,第4张

然而实际上,这与克劳德令人厌倦得言辞无关,那顶多是一种扰人的背景声音。是她自己“精心策划了一个阴谋”,一则异想天开得“童话”(P122)。是她的犹豫、她的良心发现、她(对约翰和生活)得厌烦、她妊娠期得疲惫和阴郁幻想、她得沉溺和自毁的性欲,使阴谋有机会被反复审视(犹如注视深渊),让这个无以名之、也不能以连续语句表达的阴谋得以成形。是她建议使用一个似乎比较容易说出口的名称:下毒。当被欺骗的丈夫凯旋般地前来宣布另结新欢时,也是她凭着疯狂怨恨确定了动手时间。

但想象和对话都只是语言游戏,要让言语成真,需要来一场真正得戏剧,无论如何,脚本总是充满变数。只有到角色就绪、幕布拉开,谋杀——这不可能得事件,才会从言语中突入现实。世事如戏,这恍然之感正是因为在那因缘际会、演技在线得时刻,事情竟然会真的发生。过后转头再看,仍觉不可思议。就好像特鲁迪,毒杀丈夫之后,回想先前的密谋和罪行,感觉它们“像是一个物体”,“一座不可撼动、冷冰冰得雕像”(p136)。不可能之事在它发生过后,回到了一种既真实又不真实得状态,如同所有的都市传奇:好的和坏的。

似乎是为了再次强调戏剧的决定性力量,麦克尤恩在那场谋杀剧中,又加入一场戏中戏,以他用惯的信息延宕方式——戏剧的奥秘是要善于在不同场次间参差分配信息。直到完成杀人几天后,一条重要信息被当事人宣布:原来约翰当众宣称得崭新恋情纯属虚构编造,他只是猫头鹰女诗人的编辑、朋友和导师。他把她强拉到惊悚剧舞台上,让她扮演情人角色,只是想要激发特鲁迪,使她嫉妒,使她想起他的好处,奢望她能回头。约翰擅自加戏,不无反讽地成为致命一推:就此把谋杀罪行从言语推向真实世界。

当约翰充满柔情蜜意的(他自己固然不会觉得其中有任何讽刺之意)虚构情事被女诗人揭穿,这段假冒戏中戏又往回拉了一把特鲁迪(先前是推)。它把特鲁迪从她的“童话”中拽出来(虽然残忍阴暗但仍是她的童话)。言语成真那一戏剧时刻已过,她突然领悟:(让人心惊肉跳、让人精疲力竭的)罪行毫无意义,愚昧无聊,只是一件不得不去掩盖得“错误”(P136)。先前种种疯狂和“勇气”消失殆尽,约翰自杀本是欺骗警察得虚假证词,如今她自己却渐渐越来越当真,当初她有勇气让罪行言语成真,现在却落得用谎言欺骗自己,换取一时半会得安心。

《坚果壳》演示了现实主义的当代可能性:去讲述言语成真的那个戏剧性时刻,去让不可能之事成为现实,去雕刻那个时间得现场,此外无它——这并不消极,既然世事如戏,就要积极地演好每一场。

破了皮:评麦克尤恩《坚果壳》,图片,第5张

《鲤·写作课》是给文学青年的信念之书。我们心怀敬意地邀请来一些当代文学的探索者,在本书中谈论创作时对他们而言至关重要的事物。

唐诺、张定浩、双雪涛、陈卫从自身经验出发,分享在语言、阅读和自我训练等方面的心得。深入西方文学场景最前线的颜歌,为我们发回那里的信息;钱佳楠翻译的爱荷华作家工作坊主任关于创意写作课程的文章,则提供了这个传奇项目的内部视角。《伦敦书评》等英文刊物的撰稿人盛韵谈论为外媒撰写非虚构作品时的要点;将华语推理写作重新推上巅峰的香港作家陈浩基、国内著名科幻作家飞氘,则分享了各自在类型写作领域的经验。

麦克尤恩接受了自己在中国的译者和编辑黄昱宁的采访,细数自己的创作历程,也为如何从短篇小说写作过度到长篇提供了建议。

在本书中,“匿名作家计划”最终辑隆重亮相,在《鲤·匿名作家》《鲤·时间胶囊》中保密了两辑的参赛人员名单也在此一并公布,为这场旨在“回归写作的原点,只看作品,不看作家”的文学竞赛画上完满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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