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原精舍诗编年笺注稿》1212

1212-1

雨中倚楼望北极阁

溪楼闭寒雨，杖策将安之（1）。登楼肆遥瞩，苍然烟霭垂（2）。天半北极阁，辟易蹲孤罴（3）。草树翳陂陀，城堞碍罘罳（4）。宿昔游宴地，被襟赋新诗（5）。一从衅萧墙，四合殷鼓鼙（6）。纵烧哗使府，脱险无偏师（7）。悃款霜髯翁，覆肯籧篨为（8）。阴谋收遗烬，抚膺随健儿（9）。孤栖比荒岛，老泪滴孑遗（10）。夕眠道人床，朝进残卒糜（11）。弃不援蚍蜉，呼吁竟何施（12）。终负共患难，挈孥恤其私（13）。啼乌尚缠绕，惨惨眼中枝（14）。暮色动笳角，搅我中肠悲（15）。

【笺注】

这已是陈三立第三首写到北极阁的诗了。北极阁是南京城内的一座丘陵，又名钦天山，位于鼓楼东面，北依台城、玄武湖，西连鼓楼岗，东连覆舟山。陈三立雨中登上散原别墅的楼，倚楼望见北极阁，想起南京城鼎革的经历而写此诗。

此诗在自家楼上远望北极阁，着重回忆了李瑞清在南京兵变时令人令其敬佩的敢于负责、不惧生死的举止，并斥责了当时在位的官员的自私懦怯的行为。

（1）“溪楼”二句：寒雨中关上了青溪边楼房的园门，能拄着手杖到哪里去呢？

（2）“登楼”二句：登上楼去，四处远望，天幕低垂，烟雾苍茫。

“遥瞩”，犹遥望。南朝齐谢朓《奉和随王殿下》之五：“霜塘凋素枝，气爽深遥瞩。”

“苍然”，苍茫。唐刘长卿《陪元侍御游支硎山寺》：“古木闭空山，苍然暮相对。”

（3）“天半”二句：北极阁高耸在天半，四周都避让开，像蹲着一只棕熊。

“辟易”，退避；避开。清赵翼《古州诸葛营》诗：“想是擒纵声威在，一时群蛮尽辟易。”

“蹲孤罴”，蹲着一只棕熊，形容气势逼人。语出《北史·王罴传》：“神武遣韩轨、司马子如从河东宵济袭罴，罴不觉。比晓，轨众已乘梯入城。罴尚卧未起，闻閤外汹汹有声，便袒身露髻徒跣，持一白棒，大呼而出，谓曰：'老罴当道卧，貉子那得过！’敌见，惊退。”

（4）“草树”二句：野草树木遮蔽着倾斜不平的地势，城池上有网状障碍物。

“陂陀”，倾斜不平貌。《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登陂陀之长阪兮，坌入曾宫之嵯嶬。”司马贞索隐：“登陂陁。陂音普何反。陁音徒何反。”

“城堞”，城上的矮墙，泛指城墙。唐白居易《大水》诗：“浔阳郊郭间，大水岁一至。闾阎半漂荡，城堞多倾坠。”

“罘罳”，古代设在门外或城角上的网状建筑，用以守望和防御。《汉书·文帝纪》：“ 未央宫 东阙罘罳灾。”颜师古注：“罘罳，谓连阙曲阁也，以覆重刻垣墉之处，其形罘罳然，一曰屏也。”

诗的前八句写自己登楼所见北极阁的山势。

（5）“宿昔”二句：那是过去游乐宴饮的地方，敞开着衣襟，吟出新诗。

“宿昔”，从前；往日。唐张九龄《照镜见白发》诗：“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

“披襟”，敝开衣襟。多喻舒畅心怀。战国楚宋玉《风赋》：“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

（6）“一从”二句：自从祸乱起于萧墙之内，四周相征战的鼓角大盛！

“萧墙”，古代宫室内作为屏障的矮墙。《论语·季氏》：“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何晏集解引郑玄曰：“萧之言肃也；墙谓屏也。君臣相见之礼，至屏而加肃敬焉，是以谓之萧墙。”此指内部。“衅萧墙”，内部寻衅，犹“祸起萧墙”之义。

“四合”，四方配合；四面相应。唐韩愈《汴泗交流赠张仆射》诗：“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

“鼓鼙”，古代军中常用的乐器。指大鼓和小鼓。借指征战。唐刘长卿《送李判官之润州行营》诗：“万里辞家事鼓鼙，金陵驿路楚云西。”“殷鼓鼙”，鼓鼙大盛。殷，众多貌。《文选·左思＜魏都赋＞》：“殷殷寰内，绳绳八区，锋鏑纵横，化为战场。”李善注：“殷，众也。”

从第九句“宿昔游宴地”到第十二句“四合殷鼓鼙”，感叹昔日的游宴之地成为了战地。这是略写。

（7）“纵烧”二句：纵火焚烧布政使府，要脱离险境，也没有没有其它的军队救助。

“使府”，布政使府，此指江南布政使的府署。

“偏师”，指主力军以外的部分军队。《左传·宣公十二年》：“韩献子谓桓子曰：'彘子以偏师陷，子罪大矣。’”

（8）“悃款”二句：诚实真挚的白须老人，国家覆亡，岂肯就做个谄谀献媚的人？

“悃款”，诚挚。语本《楚辞·卜居》：“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

“霜髯翁”，白须老人。此指李瑞清，详见0613《题李梅痴太史所画扇》笺注。

“覆”，覆灭。此指清廷覆灭。

“籧篨”，比喻谄谀献媚的人。《魏书·阳固传》：“蘧蒢戚施，邪媚是钦，既诡且妬，以逞其心。”

（9）“阴谋”二句：暗中谋划，整顿乱后的局面，捶胸哀痛地跟着军队的士卒。

“阴谋”，暗中策划，秘密计议。唐温庭筠《题李卫公诗》之一：“两行密疏倾天下，一夜阴谋达至尊。”

“遗烬”，指燃烧后剩下的灰烬。唐元稹《茅舍》诗：“遗烬一星然，连延祸相嫁。”此形容乱后的局面。

“拊膺”，捶胸。表示哀痛或悲愤。《列子·汤问》：“飞卫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

“健儿”，军卒；士兵。唐杜甫《草堂》诗：“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

（10）“孤栖”二句：独自一人，如在荒岛之上，老人的热泪为残存的人滴落。

“孤栖”，独居。唐李白《把酒问月》诗：“白兔捣药秋复春， 姮娥 孤栖与谁邻？”

“孑遗”，残存者。《明史·忠义传四·徐世淳》：“三陷之后，城中几无孑遗。”

（11）“夕眠”二句：晚间睡在道士的床上，早晨吃着残留的士兵端进的饭。

“道人床”，此指李瑞清在南京兵变时已结发为道士。南京辛亥兵变后，李瑞清尚未离宁，“适方外友度道人者，自鄂来视，……兄（按指李瑞清）极重其人，而度冥然无所求。至是相见，泫然曰：'吾以为来觅公骨也，不图尚在耶。’兄曰：'子来大佳。吾今已无累，正好从子游。’度忻然为兄结发，遂易黄冠为道士，并为易名永清。”（见李云麾《先从兄李道人行述初稿》，载《清道人集》附录。）

从第十三句“纵烧哗使府”到第二十二句“朝进残卒糜”，详细描写了南京兵变期间的敢于在危难中负责、不惧生死的举止。

（12）“弃不”二句：被丢弃了，没有蚂蚁般力量来援助！除了呼吁，还能有什么作为？

 “援蚍蜉”，喻微小的援助。语本唐韩愈《〈张中丞传〉后序》：“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

（13）“终负”二句：最后全都辜负了共患难的希望，带着孩子，关心自家的私事。

“挈孥”，携带孩子。清钱载《圣武乐歌三十章》其十九：“狡狯二酋蹙，挈孥先遁逃。”

“恤其私”，关心、挂念自己的私事。明薛蕙 《效阮公咏怀》：“人人恤其私，安能尚顾他。”

从第二十三句“弃不援蚍蜉”到第二十六句“挈孥恤其私”，用四句谴责兵变时的当政者的各自私念，一力不效！

（14）“啼乌”二句：乌鸦还盘旋眷恋，看着眼中的树枝，令人忧愁。

“缠绕”，回旋。清董以宁《蕙兰芳引·咏宋团扇画松石，同程村限韵》便淡竹疏松，不许蝶蜂缠绕。此描写啼乌盘旋不舍离去。

“惨惨”，忧愁。《诗·小雅·正月》：“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郑玄笺：“惨惨，犹戚戚也。”

（15）“暮色”二句：暮色中，军号飘动，搅动得我心中悲伤。

“笳角”，古代军中乐器笳与角的并称。多借指军号。《明史·翁万达传》：“一战之后，彼或保聚，或佯遁，笳角时动，壁垒相持，已离复合，终不渡河。”

“中肠”，犹内心。三国魏曹植《送应氏》诗：“爱至望苦深，岂不愧中肠。”

诗的最后四句，写自己从回忆中醒来，看见暮色中鸦寻故枝，听见军号飘来，不禁心中悲伤。

【附记】

 南京辛亥起义时的围城战事，李瑞清收拾残局的遭遇，李云麾《先从兄李道人行述初稿》对此有详细叙述，可资参看：徐绍桢领兵变军“袭雨花台，战遂启，布政使（按即樊增祥）以下各官相率委印遁，秩序混乱至不可名状，生徒数千环问进止，兄（按即李瑞清）乃竭私财，给资斧，先遣家有老亲及道远欲归者归，而自与留守者按程上课如平日，人皆感泣，多有先欲归而复留者。张人骏（按即总督）驻北极阁策战守，正为群官遁大彷徨。阁下临两江师范学堂，风送上课铃声琅然入阁。张诧曰：'何整暇乃尔？李某必犹未去也，是诚好男儿，吾几忘之。’立遣使召见委署江宁布政使，逾日真除兄仓卒膺命于危难之倾，筹措供亿，军心大定。念守城必先安民，安民必先足食，集米业者议予以便宜，运米三十万石间道入城，开办平粜，救济失业难民，人心顿安。……洎事亟，张勋率兵退江北张人骏亦走，全城官员无大小皆走。……（李瑞清）乃公服捧印坐堂皇，炮弹落堂前轰发，左右震慄，欲挟兄移坐厅后，兄怒斥诸人，使远无敢动者。……苏抚程德全以苏军都督偕镇军都督林述庆先后入城驰使迎兄，推崇备至，兄不应，使曰：'劝公不行，将以兵来，不死且辱，奈何？’兄咄曰：'吾死不惧，辱将安施？能促吾行者，一人手一枪足矣，不则千万人何为？’时库藏尚八十余万，有军官率兵来窥，兄出力库前，嗔目曰：'我李某也，此我所守，欲取此中物，先杀我。’官兵相顾愕眙，梭巡去。使见状归报，俄而守藏兵至，军官捧令索箢籥，兄曰：'此与先来者何异？’握籥不即予，召宁中父老绅耆而告曰：'库之财，吾已不能复守，计维还之宁人。’众啜泣受籥，库财得无散失。，而军饷有着，民安堵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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