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说】梦里的蓝色河流

【好看小说】梦里的蓝色河流,第1张

【好看小说】梦里的蓝色河流,第2张

                               一

他参加母亲的葬礼也像在写一封信,信里写着他们结婚时的情形。礼堂里鸦雀无声,我们目睹父亲一步步踏上阶梯,黑色西装和灯光下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联结在一起,其过程相当漫长。当他终于走到众人面前的那一刹那,我感觉此刻我们所经历的,不过是永恒中的一瞬间,并将长久地持续下去。

雨已经下了一整晚,现在还没完没了下着。雨水沁入这所古老的建筑,浸湿了我们的感官。我突然想起很多个这样类似的时刻:窗外暴雨如注,母亲听腻了雨声,便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告诉我们一个关于蓝色河流的梦。那时,父亲就像现在这样,望着倒塌的雨幕,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眼睛被记忆淹没,语言也随之缓缓枯萎。当我们以为挚爱的逝世让这个男人再也无法开口时,他却用近乎忻欢的口吻开始讲述。

“我永远无法忘记,三十五年前的那个星期四早晨。”父亲说,“当我走在一条潮湿、长满青苔的石板小路上时,一名少女斜刺着从旁边的巷子里窜出来,踮起脚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从我身边跑开。在八十年代,这样的举动大胆得让人难以相信。我愣在原地,逐渐塑成一座石佛;望着少女青色短裙下渐行渐远的双腿,我无可挽回地陷入爱情。”

他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继续说:“今天是一个不幸的日子。所谓不幸,不是指我妻子的离开,而是我仍活着。事实上,在我们寸步不离的三十二年时间里,死亡是我们经常谈论的话题。其中唯一达成的共识是:死去的那一个才是幸福的。今天我面对她的死亡,失去了'幸福’的权利,从此以后只能作为一个不幸的男人继续活下去。当然,我会努力活着,仅仅是因为丧失幸福就去自杀,这是对妻子的辜负。我想,即便到了另一个世界,她也不会原谅我。况且,她所遗留给我的所剩无几的愿望里,还有孩子。我们的孩子。”

父亲朝我和弟弟的方向望了望。他说:“我的妻子是一个快乐的小女孩,一个善良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幸福的母亲。孩子是她所有优秀品质的结晶,是从血泊和痛苦中好不容易才诞生的崭新的人;时至今日,我似乎仍然可以看见孩子的脐带与母亲联结在一起。他们的降临赋予'家’这个字更加深层次的含义,让我和妻子更能区别生与死的界限。即便是在最黑暗、最冰冷的日子里,我的妻子也能依靠野蛮的想象,将这个家完整地拢合到一起,使我们彼此谁也没有失去谁。但最后,她却失去了她自己。作为丈夫,这是一种无法潜进她的思想、也无法步入她孕育孩子的房间的挫败感。我唯一可以做的,只不过是在她问我关于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一只小小奶嘴消失的问题时告诉她,'别担心,它就在那里。’每当这时,我就能看见她脸上的光逐渐延伸,直到现实和想象完全重合。”      

关于孩子,关于不存在的奶嘴,关于现实和想象,关于生命和死亡,父亲还有很多想说的,但他知道这些都是家人而外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是仅仅隶属于我们自己的命运和苦难。所以他在最恰当的时机止住话头,并用纸巾稍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少顷,他的话语又回到自己和母亲身上。暂时抛开了孩子。

“说起来不可思议,三十二年前的今天,我同样站在礼堂上致辞,没错,那是我的婚礼,是我和李秋水女士以夫妻之名共度余生的第一天。在此之前,我用了三年零三个月时间去等待一名十七岁少女长大,并为她写了一千七百七十六封信。那是我这辈子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三年。结婚以后,她变成了我的清晨、我的黄昏,为她写的每一封信也变成了颗颗饱满的麦粒,悄然下坠的苹果,或是一次大风、一次月光的颤动。我写了三十五年的信,用以表达我对妻子的爱,却忘了写一封来悼念她的死亡。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完整地回忆一遍我们的人生,也没做好准备去迎接她离开的明天。然而明天到来了。上台时,我脑子里平铺出的是三十二年前的画面,我以为我是要再娶她一次,而不是送她离开。”

“最后的最后。”父亲的目光穿越所有人的眼睛,抵达只有母亲存在的地方,“愿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终点。”

我在父亲的讲述中刻意寻找有关生命的字眼,然后把它们拼凑成另一个母亲,一个存在于我不存在的时间里的女人,一个属于父亲的少女、不属于我的母亲。尽管她现在正躺在铺满向日葵的棺材里,等待下午预约的火化,但她真的已经彻头彻尾死去了吗?在木棺外的我们看来,母亲更像是装睡的女孩,她的嘴角甚至还残留着恶作剧的微笑。我想起昨天晚上在医院分别时的场景。她逐一摸了摸父亲、我和弟弟的脸,告诉我们她想睡觉了。我们看着她躺下去,将身子蜷缩进被子里。我们悄无声息地等待她熟睡,可没过多久,她就在梦里笑出声。她说:“干嘛一直板着个脸,好像死的不是我,而是你们。好啦好啦,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完,母亲便深陷长眠之中,梦里的笑却遗留在了现实。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直截了当地面对死亡,上一次是在二十一年前。奶奶去世时我恰好十岁。当时我问了母亲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问题:为什么大家都不哭?母亲说:“死亡不是值得一哭的事情,活着才是。”听了这话,我不高兴地撅起小嘴,以为大人的道理都是用来糊弄小孩和笨蛋的。转过头来,看见弟弟正趴在奶奶的棺沿边,笑着跟她握手讲话。我又急匆匆地把这件事告诉母亲。果然,她说谎了,我看见她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现在,我却不得不用这一蹩脚的谎言来宽慰自己——死亡不值一哭;不然我就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跟前来奔丧的亲戚朋友继续喝酒。女友坐在我右侧,整个过程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丧宴开始后,也只喝了几匙浓汤,就忍不住跑去卫生间吐了。回来时一张脸就像刚粉刷完的墙。我问她怎么样,她说:“感觉胃子里闯进去一只青蛙。”她最讨厌的动物就是青蛙。父亲让我赶紧送她去医院看看,走到酒店外面时,她却自己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你快回去吧,我这里不必操心。今天他们更需要你。”

目送她离开后,我没有立即返回宴席,而是绕道去了母亲那里。弟弟早我一步趴在母亲的棺沿边,低头跟她说些什么,这场景一如二十一年前他趴在奶奶身边那样。我没有打扰他,而是靠在门框上,静静等他说完。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来,对我淡然一笑。我从裤兜里摸出万宝路的香烟,递给他一根。他问:“在死者面前抽烟会不会不太礼貌?”我说:“妈妈会原谅我们的。”我点燃香烟,站在母亲正对面。棺材里的她穿着深红色短裙,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如同冷藏脂肪般,在冷色灯光下散发幽蓝的光芒。她的脸安详而平和,像一张烫平的纸,没有一丝褶皱。我望进她微笑的缝隙,钻入她的口腔、她的喉咙和她身体里的房间。我从那里来,现在想回到那里去;我有一种想要目睹自己被生下来的欲望,这种欲望迫使我两三口把手里的香烟吸完。

弟弟像是捕捉到了我思想上某种不轨的意图,用手抓住我的肩膀,“没有人能亲眼看到自己诞生的过程,哪怕是上帝也不行。我们活着,却不是我们自己选择活着。我们都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说:“但我们可以选择死亡。”

他放下香烟,烟雾在我们彼此之间弥漫。他看着我的眼睛,在我的眼里他找到了自己,我却不能在他眼中找到我自己。他说:“不,死亡也不是我们能选择的。”说完,他又抽了几口,将烟头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回来时他看起来有点沮丧,“也许你是对的,死亡有时候是可以选择的,而生命从一开始就别无选择。”

我们肩并肩坐在折叠椅上,谁也不再开口说话。母亲梦里的蓝色河水从沉默中流淌出来,渐渐淹没脚踝。我们都为同时陷入一样的白日梦境而惊叹不已。河水还在继续上涨,不一会儿棺材就盛满了水。母亲躺在水中,像一位熟睡中的神女,以更加幸福的神情忍受死亡。那是我所向往的死亡,而不仅仅是痛苦的延续。我和弟弟用一个接一个的譬喻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她,但很快,想象力就不够用了。最后,我们宁愿相信她死于溺水,而不是癌症。


                                二      

一九八二年,叔伯大学毕业后就回到乡镇上当老师。当时全镇只有一个中学,从初一到高三,学生有六百四十七人,而老师总共不到二十。往往一个老师要同时教好几门课,每个月的收入却还不如一个菜农。许多人才来不到半年就辞职不干了,只有像周叔伯这样奉献于教育的人留了下来,孜孜不倦地干满三十九年。          

当时,“到城市里去淘金!”这样的口号响彻乡里乡镇,一拨接一拨的人离开家乡,涌入城市。有的出去两三年,赚了点钱回来,就在镇上开个铺子糊口;有的一去不复返;很少有人能风风光光开着小汽车回来。这其中,很大一部分人走时孩子才刚刚六、七岁,由哪里也去不了的老一辈人养大。后来,老一辈人相继死去,父母也不见踪影,留守儿童变成了名义上的孤儿。伴随着他们成长的,只有窗台边数不尽的落日和破瓦盆里装不满的雨水。李秋水就是其中一名。

周叔伯刚回镇上那年,李秋水才十三岁,是刚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一朵野雏菊,却过早地发散出成熟的气息。她的父母随着“走出去”的浪潮坐上绿皮火车,留下她和已经年满六十岁的爷爷相依为命。头两年,父母还会按时写信和寄钱回来。第三年新年一过,他们就像空气一样消失,再无音讯。

父母不再寄钱回来后,李秋水就没书可读了。一来家里缺钱,二是爷爷认为女孩子读再多书都是没用的。李秋水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很想读书。每天早上趁着放牛吃草的空隙,她会跑几里路到镇上的中学悄悄旁听。在所有老师里面,她最喜欢的就是周叔伯,因为他从来不对学生发火,也不会撵她走。不止是她,几乎所有上过他课的人都喜欢他。周叔伯高高瘦瘦,长相清秀,戴一副椭圆形框架眼镜,教语文、音乐和美术。每次他板书写得满头大汗时,都会下意识用手背轻轻托一托眼镜。李秋水把这个动作跟那句翻过来读、覆过去写都很美的诗联结到一起。往后每一次她见到周叔伯用手背托镜框的时候,都会在心里默念:“香汗薄衫凉,凉衫薄汗香。”

那年夏末,李秋水爷爷在稻田里中暑晕了过去,被人发现时,他已经僵硬得像刚从冬天的冰水里捞起来一样。爷爷死了。李秋水自己跑到殡葬服务部买了一口薄棺材,把爷爷埋在屋后的山包上。丧宴简单摆了两桌,厨子请的是镇上一个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被打断腿的男人。那场宴席一如这座荒凉的村庄,前来悼念的都是附近的老弱病残,他们无一不是先大叫一声:老天爷呀!然后抱着李秋水痛哭一场,仿佛哭的不是李秋水的爷爷,而是他们自己。除了周叔伯。他来时,刚下过一场大雨,浑身都淋湿了。薄薄的汗衫贴在他的身上,眼镜片也蒙上一层水雾。李秋水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羞赧,这让她避开了周叔伯,逃到自己的房间里去。透过门缝,她看见周叔伯在石阶边上下寻找她的影子。她迫切地希望周叔伯能看穿她的小伎俩,径直朝这边走来;同时,她又由衷祈祷他马上离开。最后,周叔伯把一包用油纸封好的东西放在正厅的灵台前,匆匆地离开了。等到他彻底走远,李秋水才出去。油纸里包着两本书,分别是鲁迅的《呐喊》和茅盾的《春蚕》,还有二十块钱。她第一次哭了,在逼仄又孤寂的房间里,为人生的惨痛而哭,也为他人内心的温热而哭。他人仅仅是指周叔伯,她在梦里把这个名字喊了一万遍。

来年初春,在李秋水十七岁生日那天,她自己亲手做了一件青丝短裙。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拥有属于女孩的裙子。她穿着这条裙子,潜伏在周叔伯每天上课时必经的小路上。那一天清晨,小镇迟迟不肯从睡梦中醒来,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连平时赶最早的鱼贩子也不见踪影。李秋水躲在巷子后面,听见一个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根本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周叔伯,没有人的步子同他那样既平缓又沉稳,像一只狮子逼近正在喝水的麋鹿。但今天李秋水才是狮子。等到他路经小巷的一瞬间,李秋水冲到他面前,望着这个因为她的出现而吃惊不已的男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到周叔伯的怀里,把少女的初吻留在他的脸上。这是连李秋水也没有想到的。她想要表达爱的方式是语言,不是动作。爷爷葬礼那天的恐慌和羞赧再次涌上她的心头,李秋水想也不想,就从周叔伯的身边跑开了。

她不知道一个年仅十七岁少女的冲动究竟有多么大的破坏力,直接摧毁了这个比她年长八岁的男人的全部灵魂。从那以后,周叔伯每天都从一场噩梦走进另一场噩梦,爱情和道德同时折磨着这个可怜的男人。他把对李秋水近乎狂热的爱恋全部写在纸上,但这丝毫不能缓解他的病症。他常常抓一把草咬在嘴里,在酸涩的汁液中临摹李秋水的模样:从上至下,是她宽阔饱满的额头,眉如溪流,养着那一潭淡棕色的眼睛;她的鼻梁弯弯,柔软地可以跳下去,跳进薄薄的嘴唇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揣摩李秋水藏在头发后面的耳朵的形状,并为此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每当周叔伯想象中的李秋水出现一丝偏差,他就疯了一般要去见她,直到能再一次把她整个背出来为止。

这个道德的囚犯,这个爱情的疯子,却永远不会向李秋水展现他的疯狂。他写给她的信,字字娟秀,句句委婉。那些歪斜的字体、扭曲的想法全都被他塞进嘴里,吃进肚子。他从来不会凶狠地抓住她的肩膀对她说:“我爱你。”也不会哭着去乞求她的怜悯,告诉她:“你已经把我撕破了。”每次见到她,周叔伯都只会说:“你好。”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三年,等到法律和道德都全然允许两个人的结合时,周叔伯才穿上他大学毕业时买的那套西装,拿着一束向日葵,郑重其事地走到李秋水的面前,告诉她关于向日葵的花语:太阳、燃烧的爱。

两个月后,两人在镇上唯一的饭店举行了婚礼,周叔伯在致辞中重申对李秋水至死不渝的爱,并说:“我将成为唯一能在葬礼上叙述你一生的人。”  


                                三


葬礼结束后半个月,我又回到了镇上的老家。父亲正在修剪母亲留下的盆栽,弟弟睡眼惺忪地躺在沙发上,胸前还盖着一本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我问他看到哪儿了,他简单翻了翻,“《白象似的群山》。”极具隐喻性的呈现,无论是那个简短的故事,还是此刻我所面临的人生。我们没有就小说继续谈下去。弟弟打着呵欠再次睡着,而我不可避免地陷入业已流逝的、顺其自然的日子,其中更多的是关乎爱情。

女友常常把我们的相遇比喻成特朗斯特罗姆的一句诗,“我们悄悄穿过沉睡的屋子,我们慢慢打开一扇扇大门。我们依偎着自由。”这里的自由在我看来是酒精,是彼此。我们的确这样干过,在仲夏的某个夜晚,我牵着她的手,从城市的深夜走到大海的黎明,穿过无数熟睡中的房屋,打开一扇又一扇阻隔在我们面前的大门。我们一边数着路过的梦,一边用零钱在街边的贩卖机里买罐装啤酒。

最后我们累倒在沙滩上,醒来时天已大亮。我扶着因为宿醉疼痛不已的脑袋站起来,看见一名少女赤裸裸地从海里走上来。她绕过我的目光,用外套把身体擦干,然后穿上内衣,歪倒在沙子里,继续喝昨晚剩下的罐装啤酒。我想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爱上她的。

“天气可真好呀。”她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你不喝?”

似乎没有不喝的理由,于是我又坐到她身边,打开一罐啤酒。在沙子里埋了一整个晚上,啤酒没有啤酒味,温吞吞的像咽别人的口水,但天气确实好得无可挑剔。太阳像被刺破的流心蛋黄,缓缓流淌下来,有一股煎糊的味道。没有风,大海暂时失去呼吸,在强烈的光线下显现出蔚蓝蔚蓝的绿色。

她告诉我:“如果一个人永不厌倦地注视大海,他的眼睛就会染上这种颜色。”

临近中午时,她要回学校考试,而我打算慢慢沿着公路散步,一边走一边回忆昨天晚上做的梦。那时候,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更没想到后来会在图书馆里因为寻找同一本书再次相遇。那本书的名字我至今都记得,是马尔克斯的《爱情与其他魔鬼》。“我到达了我的终点。因为我已义无反顾投身于那个毁灭我、终结我的人。”当我读完这句话,上帝就趴在了我的耳边,将命运的相关事宜全部告诉我:爱情是魔鬼,但请你不要惧怕。这句话横跨十年,仍具有不俗的魔力。对我来说,这十年就像喝光倒在玻璃杯里的凉白开一样自然而然,我甚至没有过多地感受到时间流逝对爱情造成的磨损。至于女友,我不知道爱情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我清楚她跟所有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一样,开始向往婚姻和死亡。我还没有做好准备从一个房间走向另一个房间,或许对别人来说只需要打开门就可以,而我有不得不留在这里的理由。

弟弟翻了一个身,把海明威撞倒在地。父亲已经返回客厅,递给我一杯鲜榨的橙汁。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拭眼镜。眼镜是去年母亲送他的生日礼物,而手帕是母亲入院时亲手织的。尽管母亲已经去世,但这个家、这个男人身上还全是她的影子。特别是当太阳光线偏移,阴影笼罩整个房间时,我感觉母亲就依偎在父亲的肩膀上,用一种冷峻的目光望着我。不一会儿,她站起来,叫醒正在熟睡的弟弟,四个人在光影的交替中又构成一个完整的家。

我急忙喝了一口橙汁,心不在焉地问:“过得怎么样?”

“马马虎虎,跟生锈了似的。”父亲擦完眼镜,重新戴上,习惯性用手背托了托镜框,“大老远赶回来就为了说这件事?”

沉默如忽而吹起的风,我的思绪潜伏其中。很久很久,我没有开口说话,只是不停地拨弄玻璃杯的把手,听窗外起伏的蝉鸣声。当一粒水珠从杯口滑落到桌上的瞬间,我决定和盘托出。我望向等待已久的父亲,对他说:“她梦见了蓝色的河流。”

昨天夜里,我跟女友从梦中醒来,几乎同一时间感到某种超乎寻常的饥饿。起先我们谁也懒得下床找东西吃,可饥饿不仅在胃部扩张,还蔓延到了我们的想象。我们不得不起来翻箱倒柜寻找一番,但能够勉强称之为食物的只有今天早上剩下的半块面包和上星期买的一罐泡菜。奇怪的是,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即使我们狼吞虎咽吃下这两样东西,也不能像平时那样缓解饥饿。

我们束手无策地坐在黑暗中,像感受心跳一样感受饥饿。时间平滑地从身边流过。不经意间,我瞥向她,发现她也正看着我。那双麋鹿般的眼睛此时正因为焦渴而寻找河流。河流。刚刚流经梦里的河流。生命的河流。死亡的河流。我不敢再看那双眼睛,我知道她同样挪开了视线。我闭上双眼,企图在自我营造的黑暗中逃到梦里去,却没有来由地、自然而然地想象出一张琥珀般小小的脸,在河面上沉浮。一场大雨悄然而至,沉重地淋在我的命运之门上。

我放弃似的对她说:“我们出门找点什么东西吃吧。”

“这个时间?”她把腿伸直,检查了一下脚指甲油的脱落情况,嘟囔道:“去吧去吧!”

我们驾车穿越一个又一个街道,却从来没有停留。饥饿感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横亘在我们的胃与思想之间,似乎饥饿并非饥饿本身,而是除饥饿以外的一切,包括梦里的蓝色河流以及未知的死亡。

我们一路奔向码头,在一艘搁浅的船边停下来。

“来这里干嘛?”她不高兴地说,“现在可不是来这里的时候,肚子饿的要命!”

我熄火,拉上手刹,“来都来了,下去看看吧。”

深夜的大海呈现出不纯粹的黑色,一种影影绰绰的颜色,像是由雾凝结的,或是用影子堆砌的。远方矗立着一座瞭望塔,多年前就已经废弃,成了海鸥和其他鸟类临时的家。相传里面还住着因爱殉情的幽灵。或许从明天开始,我和女友也会住进那里。想到这里,我看了看她。她正望着因路过的风而翻起褶皱的海面发呆,眼睛和灵魂都变得湿漉漉的。

她说:“如果我们需要某一天早晨在海边醒来,那么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适合。”

我点点头,从后备箱里找出一张薄棉被,将两人裹在里头。饥饿仍然阻隔在我们中间,但它已不如刚开始那样不可遏制,或者说,我们根本忘记了所谓的饥饿。饿不饿的对于现在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用力把女友紧紧搂住,又怕伤害到她似的小心翼翼。她蜷缩在我怀里,轻轻地嘬在我的脖颈之间。此时此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充满全身,让我几乎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时刻。我以无可动摇的语气告诉她:“我要和你结婚。”                    


                                    四


李秋水第一次做关于蓝色河流的梦是在一九九〇年二月初。她梦见自己躺在河流中间,蓝色的河水流经她的身体,她伸手去触摸,那蓝色的精灵却拐了个弯,笑着跑开了。她站起来,太阳明晃晃挂在她头顶,那蓝色的河流就从那里来的,一眼望不见尽头。忽然间,梦境一转,她站在了自家后院里,蓝色的河流汩汩地流进早已干涸多年的池塘。周围土壤活了,枯树生出新芽,当河水把池塘灌满时,两只金红色的鲤鱼跳了起来,在太阳下几乎要变成龙。当它们落下时,水面已经长满荷叶,轻轻地托住它们的身体。李秋水听见一声声亲切的叫喊,“妈妈!妈妈!”荷叶上的金鱼变成了两个黄澄澄的孩子,正咧开嘴对着她笑,像两株盛开的向日葵。

次日一大早,周叔伯就陪李秋水坐车到县城的医院做检查,结果表明李秋水已经怀孕接近三个月。直到走出医院,周叔伯都没有从震惊和喜悦中走出来,甚至坐上汽车后还哭了一阵。早在几年前,同事的孩子都已经念小学了,他还是只身一人。家里的老母亲认为儿子让她四十多年的人生蒙受耻辱,于是当众发誓:儿子一天不结婚,她就一天不踏出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她才刚刚踏出自己房间的门槛,又马上要当奶奶了。毫无疑问,对于周叔伯一家来说,这都是漫长人生中的重要时刻。

六个月后,在整个夏天最闷热的晚上,李秋水历经了十三个小时的折磨,终于顺利产出一个七斤四两的男婴。甚至还没等医生轻轻地拍打他的小屁股,对于生的渴望就让他立刻哭了出来。整个产房的人都给予这个新诞生的小家伙以最真挚的祝福。李秋水躺在病床上,望着自己的孩子像望着一团崭新的火焰,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伟大。等在门外的周叔伯,一听见孩子的哭声就冲了进去。他跪在妻儿身边,泪水早已淹没了眼睛。后来,出于对上天的感激,他给孩子取名叫“周池鱼”。

生下周池鱼后,李秋水迅速从干瘪少女长成丰腴人妇,形如一只山羊变成了一匹马。其中最为奇特是她似乎永远也不会枯竭的乳汁。淡蓝色的乳汁。像一条生命之河哺育着这个小家伙,让他以非比寻常的速度成长,继承了母亲坚韧不拔的精神和父亲在文学上的天赋。周叔伯很快发现,周池鱼拥有极其丰富的想象力,像满缸的水,马上就要溢出来。他相信这一切都是他对爱情的忠贞所换来的福报。李秋水的梦应证了一切。当时,周叔伯深陷无与伦比的幸福中,从而忽略了这个梦的其他预示。

一九九三年的某个夜晚,一阵雷鸣嘶吼惊醒了周池鱼。他打开门走到屋檐下,看见雨水灌满了排水槽,看见一只鸟摔死在院子里,看见一道紫色的闪电沉重地落在大地上。此时,他幼小的心灵也被真真切切地击中了。一种惶惶不安从他的心底开始蔓延,但当时他还无法准确地将这种感觉诉诸语言。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把它原原本本地讲给父母听,让他们来做决断。他怀揣这个想法走向父母的房间,发现他们还没有睡,暖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与此同时还有母亲的哭声。

李秋水说:“叔伯,我好害怕。我又梦见了那条蓝色河流,这一次只有一条金红色鲤鱼,也只变成了一个孩子。他在梦里哭得好伤心,说我不爱他,还要杀了他。我怎么忍心杀害自己的孩子呢?我想伸手去抱他,却扑了个空,蓝色的河水消失了,池塘也变成一个无底深渊。但他哭泣的声音却一直都在,一直都在。整个梦都在哭。”

周叔伯将李秋水紧紧抱住,花很长时间来抚慰她,“别担心,什么也不要怕。我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怕,知道吗?不会的,我们不会杀死他,那只是一个梦罢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噩梦。我们的防护措施一直都做得那么好,不是吗?怎么会再有呢。别担心,只是梦。”

就连门外的周池鱼都能听出来,父亲说话时声音在微微颤抖,好像不仅要说服母亲,也要说服他自己。周池鱼已经错过了进去的最好时机,只好失落落地回到自己房间。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团正在燃烧的火在冷雨中缓缓熄灭,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阻止火的熄灭。最后火消失了,只留下了它曾经燃烧过的影子。周池鱼没有想到,这个影子从今往后都将活在他的思想里。

那个雷雨夜发生的事情成了周叔伯一家共同持有的第一个秘密。李秋水生下周池鱼后就没有再下地干过活儿,而是在临近中学的街道边租下一间店铺卖零嘴小吃和学习文具。因为价格便宜,李秋水又好说话,很多学生甚至愿意绕道到她这里买东西。那晚以后,她还是照常开门看店,直到长裙再也遮不住逐渐大起来的肚子时,她才关掉铺子,每天躲在家里,几乎连卧室的门都不出。往日火爆的生意现在却成了灾难的起源,没过一个星期,几乎全镇的人都知道李秋水消失了。有人说她被杀了,有人说她害了传染病,还有人说她是怀了周叔伯的第二个孩子。最后一种说法引起计划生育局的关注。

四月末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周池鱼趴在院子里看蚂蚁搬食时,一群肩膀上佩戴红袖章的人蜂拥而至。他们推开前来阻止的老太太,将父母的卧室踹开。当时李秋水正打算起床喝一口水,透过窗帘看见绰绰的人影,她就知道坏了事,立刻从后窗翻出去。穿过一条长长的石板小路,前面是临近小镇的一座山丘,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竹林。她藏到里面,就像从前八路军钻进高粱地。但她还是小看了政府对计划生育的坚决态度。为了抓住李秋水,镇上各个生产线和工厂都调来了人,很快就把整个山丘团团围住。李秋水看见乌泱泱的人朝她涌过来,心里像盐碱地一般荒凉。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继续往山上跑。等到从竹林中钻出去,脚边只剩下数十丈高的悬崖时,她才真正地陷入了深渊般的绝望。在她身后,人们一个接一个钻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李秋水抱住自己的肚子,也就是抱住自己的孩子,用最恶毒的、最凶狠、最不可置疑的语气对众人说:“谁敢再向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出现在李秋水面前,是周叔伯。早在计划生育局的人钻进周家时,就有人急匆匆地赶到学校把这件事告诉他。当时周叔伯正在上课,连粉笔都忘了扔就冲出教室,直往家奔。回到家,老母亲抱着周池鱼跪在地上哭。周叔伯心急如焚,大喊道:“别哭了妈!秋水呢!我的秋水呢!”老母亲也大声回道:“后山!后山!”他又往后山跑,直到他听见李秋水的呐喊。周叔伯望着李秋水。

这个苦命的女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衣服破损,皮开肉绽,头发散乱一团,胳膊上全是被叶子划伤的口子,她的一双脚,裹满干涸的泥巴块和血迹。即便如此,她肚子周边的衣服依然完好无损,周叔伯甚至怀疑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没有感受到沿途爬坡时的颠簸。这一切只有作为丈夫的他才能看见。身后的众人,眼里装的是国家政策。哪一边都没有错。正是因为哪一边都没有错,周叔伯才心如刀绞。他望进李秋水的眼睛,看见浪潮汹涌;他甚至不需要想象,就知道自己就快要淹死在里头。几分钟后,周叔伯开口道:“到此为止,好吗?”

李秋水在这一瞬间停止了颤抖,她忽而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来不及做完的梦,落在地上摔碎了,梦的碎片;再捡起来时,已然拼不回原先的那个李秋水。她感觉声音缓缓远逝,映入眼睛的影像也逐渐崩坏。她只听见脑子里一根弦断掉的声音。紧接着,所有感觉都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抽走。她左右摇晃了一下,周叔伯在她摔倒前扶住她,却没有扶住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们的孩子。

尽管怀孕已经快五个月,但手术很成功。回家以后,李秋水还是以前的李秋水,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她拒绝再和周叔伯做爱。直到绝经以后,她才时隔二十一年重新跟周叔伯结合在一起。除此之外,她仍然每天抱着自己业已扁平的肚子,对着它说话,并时时告诉周池鱼,他的弟弟还有多久就会出来跟他见面。时间一长,就连周池鱼也相信,李秋水口中的弟弟真的还活着。而周叔伯出于愧疚,并没有及时戳破这个谎言,并竭尽全力请求身边的人配合她。但他们都躲得远远的,暗地里骂李秋水是个疯子。

到了预产期,又下了一场暴雨。李秋水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汗水浸湿了被褥,血水从她的下体流出,看起来果真像是要生了的样子。周叔伯冒着大雨到医院请大夫,最后几乎整个医院的妇科医生都挤在了李秋水旁边。等到第二天中午,大雨止息的那一刹那,李秋水猛地痉挛了一下,继而像抽空的气球般瘪下去。恍惚间,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孩子的哭喊,但谁也没有看见他在哪儿,除了李秋水和周池鱼。这件事很快传开,大家都说周叔伯的老婆生了一个妖怪,还叫它“周故渊”。

后来,随着小镇的人更更迭迭,这件事情逐渐被人淡忘,谈起周叔伯,大家只会说:羡慕他有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还有两个聪明孝顺的儿子。

                                 

                                五


我时常回忆起关于青春的光影和气息,有些时候在酒精的作用下,甚至可以追溯到更加遥远的童年时代。黄昏。河水的潺潺声。院坝里奶奶坐在青藤躺椅上,一边摇蒲葵扇,一边讲关于文革的故事。我跟弟弟同坐一张长板凳,远远看去像一棵生长在一起的小树苗。在那个没有兄弟姐妹的年代,我们的影子联结在一起,甚至连我们的躯体、灵魂都共有着。这是其他同龄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他们经常把我们的名字叫错,有时候叫我周池鱼,有时候又叫我周故渊。无论他们叫我什么,我都会答应,其中不乏孩子气的欺骗。

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少人用两个名字叫我,偶尔也有人把别的名字扔向我,伴随那些名字的还有吸饱阳光的鹅卵石和还没熟透的香蕉皮。从那时起,我开始逐渐成为我自己,而弟弟却变成了一个秘密。他是母亲养的向日葵中最喜欢的一株,每天晚上都趴在窗台上,一边看书一边等待月亮的出现。我睡不着的时候会去找他聊天。他告诉我,母亲常常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发呆,或把压在箱底的相册拿出来,一张一张地翻,看完一遍再看一遍,看到最后,眼睛里的秋水把衣襟都打湿了。他说:“每次在你们回来前,妈妈都会假装一切没发生过,告诉所有人她又度过了一个无聊、短暂的下午。”

而我能讲给弟弟听的只有学校里的事情。例如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关于家的作文,我交上去后她让我删掉一些胡编乱造的内容,但我写的明明都是真的;又例如我路过办公室去食堂时,偶尔会看见父亲趴在桌上写东西,写着写着就把纸撕了,然后取下眼镜,用袖口擦掉上面的泪水。

我们在这些秘密中悄悄生长,他长成了一株向日葵,而我生长成了一棵树,但我们的影子仍然联结在一起。直到我遇见现在的女友,并彻彻底底爱上她。

恋爱刚开始那会儿,我们只是不知疲倦地到处散步,不停说话,在大风中接吻,在暴雨里跳舞,或是躲进附近的咖啡馆。她最喜欢热可可加牛奶。我们一边慢慢喝饮料,一边等雨停。沉默慢慢游开。她常常将圆头皮鞋脱掉,白色短袜里透露出她脚指甲的颜色,一种泛泛的粉色。那双被解放的、竹笋般的腿,在桌子底下极尽舒展。周围的人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注意到桌底正在发生的事情。那段时间我有些忘乎所以,甚至某些时刻会彻底忘记有关童年和家的一切。

后来,在我亲手解开女友连衣裙的那天,我毫无隐瞒地向她讲述了我和弟弟共同生长的二十年,讲我们看过的书,讲我们相互分享的秘密,讲那些我很久之前就丢掉的种子,它们在我的记忆中扎根、发芽、生长,从我的嘴巴延伸出去。那个晚上,女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久久地、久久地抱着我,抚摸我的头发。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以后,她就开始用两个名字叫我。无论是周池鱼,还是周故渊,被她喊出来后都会变成一段美妙的岁月,仿佛我们仨已经相识多年。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我母亲第一次拥抱她时就像拥抱自己的孩子。每次见面,她们都要坐在一起说很久的话,常常说着说着就开始掉眼泪,那时父亲会带我和弟弟到后山去逛一圈,回来时两人还在说话,但已经不哭了。临别前,母亲总是一直握着女友的手,请求她无论如何也要跟我结婚。

当时我们都沉浸在一种短暂的幸福之中,以为在顺其自然的日子里,只会迎来新生和完满,没有死亡和缺憾。很久以后,等到母亲已经永远地沉睡在梦里的蓝色河流里时,我们才终于想起要为她的遗愿付诸行动。

这场婚礼就像我们的爱情一样来势汹汹,又不可阻挡。在穿上婚纱之前,女友都不敢相信这一切居然已经发生了,她甚至感觉自己才刚刚从那晚的海边醒来,而把我的求婚当作是恰逢其时的一句梦话。我心甘情愿为这句梦话付出两克拉的钻戒以及整个后半生。她一边在我的衣领上擦眼泪一边笑着说:“可你得到的永远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婚礼的筹备比想象中还要繁杂,简直像是在服刑前听审判官念的一大堆陈词滥调。期间我回了两趟小镇,一次是派发请帖,一次是为父亲和弟弟定制西装。但父亲坚持要穿参加母亲葬礼的那一套,而弟弟婉拒了我的好意。

自从参加完母亲的葬礼以后,弟弟就总是在睡觉。有时候我们还在谈论一件事或是某一本小说的情节,他就会忽然陷入沉默,等我向他看去时,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的脸不时在昏黄的太阳光线中隐去。

我问他:“干嘛老是睡不醒的样子。”

他垂下眼皮,似乎下一秒就又要睡过去。他说:“我也不知道,困得很,睡意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结婚前夕,我没办法一个人在平时躺着两个人的床上睡着,于是彻夜开车回老家。弟弟正在院里乘凉,早就知道我要来似的,自然而然地递过来一根香烟。我坐到他身边,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抽烟。今晚不是十五,月亮却出乎意料的圆;四面八方都是虫鸣,偶尔有风吹过,吹散了入睡者的梦。第一根烟抽完,弟弟站了起来,在月色中显现出一种通亮的颜色,身体和灵魂都仿佛一片薄薄的、透明的蝉翼。他迎着月光走去,越向前一步,身体和灵魂就越通透一分。我在后面叫他的名字,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看过我一眼。远方的一片乌云悄然而至,我如梦方醒,手指间原本还烧着的烟消失得无影无踪。院子里只剩下最为纯粹的黑暗和孤独,我发现脑子里的那个影子也不见了。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甚至连那团火是否真正燃烧过也不知道。

父亲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参加葬礼时穿的那件早已不合身的西装调整到他最满意的程度。上车时,他回头看了看,大概也察觉弟弟已经离开。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偷偷地用手帕揩眼泪。这个男人总是把爱说得那么委婉,特别是当他以“父亲”的身份存在时。从小到大,他在我们面前都保持着沉默寡言的形象,从来没听他说过一次:我爱你。而这句话却恰恰是母亲最喜欢挂在嘴边的。在持续前进的路途中,我突然意识到从今往后我不再只仅仅是儿子,也即将成为丈夫、父亲。这绝对是人生中最最重要的时刻。在这个时刻到临之前,我决定首先做好一个儿子,下车时搀住父亲的胳膊,让他不至于因为长途跋涉而摔倒在自己的影子里。此外,我还对他说了一句:我爱您。这也是我作为儿子第一次对父亲说这样的话。

婚礼程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等待新娘入堂的时间里,我发现宾客中有一部分是几个月前刚参加完母亲葬礼的人。婚礼和葬礼。教堂和墓碑。生命和死亡。它们并非总是对立的,有时也能作为对方的一部分存在。

教堂的钟声响起。我望着穿上纯白婚纱的新娘手捧鲜花向我缓缓走来,就像在目睹一场白色的梦,梦里的蓝色河水流经她的脚边,整个教堂都有一种被哺育的感觉。等到她终于走到面前,我才蓦然发现,距离我们第一次相遇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透过彩色花窗玻璃看见上帝的影子,看见他怀抱耶稣的神话与传说,这一刻的命运从我出生起就已经决定。

“孩子的名字叫周故渊。”我说,“这个名字过去应该活着,今后也应该活着。”  

【好看小说】梦里的蓝色河流,第3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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