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涛 | 历史化阅读和讽谕化阅读──评《金瓶梅与北京》的新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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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有一种「大众化书店」,主要销售衣食住行等方面的书籍。在这种书店中,「有名的」文学作品往往能占一席位,例如,《唐诗三百首》和《金瓶梅》之类。在「三级书刊」泛滥的局面下,《金瓶梅》仍然有它的市场,这大概跟它「古今第一淫书」的称号有点关系。说到底,性描写对某些读者是有吸引力的,《金瓶梅》以此闻名,容易引起普通人的好奇心。读其书,想见其为人。如果有人说《金瓶梅》中的性描写是出自太监的手笔,这观点(还不能说是发现)大概也算够新奇了!但是,这只是朗《金瓶梅与北京》(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1996)的多项新见之一。我们说是「观点」,而不是「发现」,因为丁朗并没有找到历史证据证明是哪一个太监写了《金瓶梅》,丁朗只是从《金瓶梅》内文对太监的态度推导出这个新看法。作者问题又牵涉到另外两个论题,也就是「时间论」和「地域论」。此书的新见解,主要和这三个层面相关。以下我们作一番述评。洪 涛 | 历史化阅读和讽谕化阅读──评《金瓶梅与北京》的新看法,图片,第2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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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像本与词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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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者论

《金瓶梅》的作者是大名士还是底层文士?《金瓶梅》的作者是谁?从来就是一个谜。坊间的俗本大多题上「笑笑生著」。丁朗此书的第一章标题是:「兰陵笑笑生不拥有《金瓶梅》原作的著作权」。正当各方学者对「兰陵笑笑生」这五个字无比重视、苦苦考证追索之际,丁朗这个标题怎会不引人注目?关于《金瓶梅》著作权的论争,有两个很重要的焦点。一个是「大名士」之说,另一个是「兰陵笑笑生」之说。大名士之说出自明朝学者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沈德符生活的年代和《金瓶梅》面世的日子相近,但他对谁是作者这一问题已是含糊其辞:「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这一说法后来和嘉靖朝名人王世贞拉上关系,流传很广,更兼文人踵事增华,因此我们读清代人的笔记,就会发现文人对「王世贞着《金瓶梅》」言之凿凿。1932 年,在山西发现一部《金瓶梅词话》。这个本子上有一篇欣欣子序,开头就说:「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这个「笑笑生」马上引起论者的兴趣。论者揣测很多,谅读者未必有兴趣了解,因此笔者只简略报告一下:「笑笑生」显然是个化名。洪 涛 | 历史化阅读和讽谕化阅读──评《金瓶梅与北京》的新看法,图片,第5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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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词话》介休本(1932年)

洪 涛 | 历史化阅读和讽谕化阅读──评《金瓶梅与北京》的新看法,图片,第7张1983 年,大陆复旦大学黄霖教授首先提出笑笑生是屠隆,台湾魏子云随即撰文呼应,后来更有宁波师院的郑闰和上海华东大学蒋星煜加以补证,使这一说法更具说服力。丁朗却一笔扫开「兰陵笑笑生」,他说:「兰陵笑笑生的出现,实际上是对我们追踪原作者的一个极大的干扰。」(页2)但他怎样面对黄霖、魏子云、郑闰的说法呢?丁朗的做法有二:一是质疑笑笑生的存在。二是否定欣欣子序。这两点似有商榷的余地。丁朗认为:笑笑生不存在,因为已知的明人笔记中并无提到兰陵笑笑生。然而,我们知道,笑笑生留下了一些踪迹。明末《花营锦阵》春宫画第二十三幅图后有「笑笑生」题词〈鱼游春水〉。这个笑笑生会不会是欣欣子序提及的笑笑生?至于说欣欣子序是出版商为招徕而加上去的,那就更没有实据了。看来,只从笑笑生三字着眼,新论是立不稳的。于是,丁朗再从时、空二元来论证。洪 涛 | 历史化阅读和讽谕化阅读──评《金瓶梅与北京》的新看法,图片,第8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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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营锦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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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时间论

《金瓶梅》写的是嘉靖朝还是万历朝?《金瓶梅》的故事背景是北宋末年,情节中却混有种种明朝的痕迹,「借宋写明」之意昭然若揭。但是,《金瓶梅》写的是明朝哪段史事呢?明朝人说是嘉靖朝人写嘉靖朝事:《万历野获编》说:「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事。」谢肇淛〈金瓶梅跋〉说:「相传永陵中有金吾戚里,凭怙奢汰,淫纵无度,而其门客病之,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而托之西门庆也。」(永陵,明世宗的陵号。)屠本畯《山林经济籍》说:「相传嘉靖时,有人为陆都督炳诬奏,朝廷籍其家。其人沉冤,托之《金瓶梅》。」《金瓶梅词话》中的廿公〈跋〉也说:「《金瓶梅》,传为世庙时一巨公寓言,盖有所刺也。」(「世庙时」即明世宗嘉靖时期。)可是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著名学者郑振铎提出了《金瓶梅》成书于万历年间的说法。这一说法在台湾学者魏子云手中发展到极致。魏子云的主要论说可以简化为「讽喻万历宫闱宠幸事件」,主要论点是:酒气财气四贪词影射万历十八年雒于仁的〈四箴疏〉;首回有关刘邦项羽的那首词影射万历帝偏宠郑贵妃,有废长立幼之心;第七十、七十一回有所谓一年两冬至,影射万历帝到天启皇帝的政争;第七十一回政和改元问题也是影射改朝换代之事。以上种种当然取决于「影射」,而「影射」都指向万历朝。有趣的是,运用相同解读手段的丁朗却认为《金瓶梅》主要是影射嘉靖朝,尤其是严嵩父子和朝臣(参第五章)。这岂不是回到明朝文人的旧路上(嘉靖说)去吗?怎能说有新见?丁朗的新见主要在第六章:《金瓶梅》写的是宋朝的事,却有十几个明朝的人在活动,他们主要活跃于嘉靖朝。丁朗最重大的发现是王相和李铭这两个人物。原来王相和李铭正是嘉靖帝的亲家公,而在小说中这两个人物却是卖唱侑酒的行院子弟,社会地位极为卑下,人们以「王八」称之(书中的春梅接连骂了李铭二十二个「王八」)。这真令人大感诧异了!第七章仍沿着这条思路考索,结论是:在嘉靖朝的纠纷中,《金瓶梅》作者讽刺严嵩、陆炳,同情宦官。讽刺严、陆是陈见(《万历野获编》已如此说),同情宦官却是丁朗的新解。从这一点,丁朗又联系到《金瓶梅》的性描写与太监发泄性欲有关。如果《金瓶梅》的作者真的与太监有关,那么,研究者的视线应移往太监最多的地方:北京。洪 涛 | 历史化阅读和讽谕化阅读──评《金瓶梅与北京》的新看法,图片,第11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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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野获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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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地域论

《金瓶梅》写南方还是北方?丁朗此书特意标榜「北京」,自然全书是以此为重心。事实上,除了第五章、第六章涉及北京的政局外,丁着的第三章和第四章也都着眼于北京:第三章有二十七小题目,谈的全是《金瓶梅》中的北京风物;第四章讲的是《金瓶梅》所用语言的流行地域─北京。这两项都是聚讼纷纭的题目。《金瓶梅》故事发生在山东,于是,起初大家都以为是山东人用山东话写成(鲁迅、郑振铎都如此说)。后来,欣欣子序提到「兰陵」,学者自然想起山东的兰陵:张远芬提出书是山东峄县人贾三近写的;王勉认为是山东高邑的赵南星写的;朱星认为是山东临朐人冯惟敏所作。可是,南方也有一个兰陵,江苏武进古称兰陵,因此论者也能举出南方合资格的作者来:屠隆是一个,王穉登是另一个(鲁歌、马征二人倡此说),谢榛又是一个(王萤、王连洲主此说)。海峡两岸的金学交流,也曾环绕地域问题发生争辩。台湾的魏子云持「作者是南方人」之说,而大陆的徐朔方认定是北方人。据1991 年2 月11 日中新社报导,「魏徐之争」当时被称作南北大战。用语虽然夸张,却显示出双方各不相让。如今丁朗的说法可称为「北派」,重点却不再是山东。丁朗自承是「语言学的门外汉」,但第六章「《金瓶梅》讲的是哪里话?」长达四十几页,可见他还是下过一番功夫的。这一章的写法和其他章节的写法不一样。其他章节对近代学者的论点引述不多,而这一章从已有的成果出发,对《金瓶梅》的语言现象作一番综合考索。《金瓶梅》既有山东方言的特点,也确有吴语的成分,甚至保留了湘、鄂、川、黔,乃至晋、陕、冀、辽方言的某些特点。丁朗的结论是:《金瓶梅》的语言,是近古时期末叶曾经流行于中国京城一带的语言。这个观点,也是相当新鲜的。刘辉在丁着的序言中指出,研究《金瓶梅》,应当把它放在整个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长河里,放在明清长篇小说大的氛围里,研究它们发展的共同规律,而不是孤立地拈出一部作品来立论。刘辉只是笼统说丁朗此书「并非完美无缺」,没有提出具体事例。刘辉本人主张「世代累积集体创作论」,这一点似乎和丁着不同。其实丁着本身也是倾向于《金瓶梅》成书于众手。本文上一节未曾论及的第二章、第八章正涉及这一问题。第二章谈的是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出自别手的问题,而第八章讨论《金瓶梅》是怎样从宋元话本中吸取养料的问题。丁朗在末章甚至认为后二十回另有一个执笔者。比起空泛的「集体著作说」,丁朗的论点已是实在得多。世人研读《金瓶梅》最喜欢用讽喻化读法(allegorizing)和历史化读法(historicising),综观丁着,我们觉得他兼用二法。如果说他「孤立地拈出一部作品来立论」,这里倒是可以提出一个具体问题。丁朗说:「肯定他〔作者〕:或者和太监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或者他本身就是个太监;二者必居其一。」(页236)这个结论的前半截建基于作者同情宦官这一诠释,但也有论者(如叶桂桐)认为作者其实憎恶中官。新论的后半截是建基于对太监特殊性心理的认识。然而,明代纵欲成风,色情小说繁多,《金瓶梅》作者会不会是受到时代风气的影响呢?《金瓶梅》之成书真的「肯定」和太监有关?《金瓶梅》和《如意君传》的性描写有雷同之处,应作何解释?我们不妨把《金瓶梅》和《痴婆子传》《绣榻野史》《灯草和尚》等书一起考虑。这其实是更彻底的「历史化」读法。读者诸君认为怎样?最后,丁朗的「太监著书说」,是不是受到张竹坡的启发?张竹坡在《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说过:「作者必遭史公之厄而著书」。众所周知,太史公司马迁受腐刑而发愤著书。(1997 年初稿;2014 年修订)
洪 涛 | 历史化阅读和讽谕化阅读──评《金瓶梅与北京》的新看法,图片,第14张洪 涛 | 历史化阅读和讽谕化阅读──评《金瓶梅与北京》的新看法,图片,第15张【后记】这篇短文原刊于香港《读书人》杂志。杂志所设稿例对投稿人有不少限制,所以,这篇小文没有附加详细的注释。读者鉴之。陈诏《金瓶梅小考》(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对丁朗的说法提出了一些商榷:《金瓶梅》有北京的场景不等于在北京创作。陈诏认为《金瓶梅》是在江南写成的。丁朗又有《金瓶梅里那些人那些事儿》(北京:团结出版社,2010)。据丁朗自己说,《金瓶梅里那些人那些事儿》是《金瓶梅与北京》的增订版。新书认定:《金瓶梅》的原作者是说书艺人,且与北京城的太监有特殊关系。(2014 年补记)洪 涛 | 历史化阅读和讽谕化阅读──评《金瓶梅与北京》的新看法,图片,第16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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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单位:香港中文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收录于《洪涛 金瓶梅 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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