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我离家外出已九年了，脑海中关于父亲的影像，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春天，祖父去世了。我从学校回到家中，但见满目缟素。丧礼的细节我已记不大真切，只记得出殡之日，我跪在路旁，强忍泪水，母亲对我说：“想哭就哭吧，以后再也见不到你爷爷了。”我便放声大哭。在此之前，我与父亲似乎只是河边漫步的大牛和小牛，每日糊里糊涂地过着，从未有过什么其他的想法。自祖父去世后，我与父亲似乎都“长大了”。在那之后，我一步一步走出家庭，也一步一步远离父亲，相聚之日似乎总不如分别之时多，每次回家，印象最深的总是送别时父亲的背影。

一年冬天，我从北京回来，住了几日就要走。临行前一天，本打算预订车子去市里火车站，父亲说：“好，打车方便，不用自己拎行李，直接就到火车站了。”后来，因为时间对不上，车子没有预订成，父亲没有失落，反倒好像松了一口气，仍高兴地说：“好，没事，明天我骑车送你去汽车站，到市里还便宜，也不麻烦。”第二天，父亲早早就起床，也未见他做什么（准备行李照例是母亲的工作）。他走进走出，偶尔坐下来，也只是与我谈论坐车或到那边的事。有时，空气凝固了几分钟，他好像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人呐，早上还在这，晚上就到北京了。”吃过饭，他穿上肥大的破棉袄，戴上一顶满是尘土的线织的帽子，踉跄着要去推车。他在家很少骑自行车，平时办事需要骑车多是母亲去，这次母亲本要送我，他不放心，坚持要亲自去。后来只能采取一种折中的办法，去车站时，由我载他，回来时，再由他骑回。那时的我，总觉得自己比父亲“成熟”的得多，聚散离别，人生之常，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到了车站不久，班车就来了，父亲帮我选定了一个靠窗的座位，要帮我搬行李上去，我的行李只是一个背包，我怕他上车吃力，便赶忙说不用，一个箭步冲上车子。他看着我，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边转身边说：“那我就回去了。”我目送他，他挪到车子旁，却没有走，只是在那里背对着我，偶尔转过身来看看我。我冲他摆摆手，示意他放心吧。他似乎还是有些犹豫，看看我，又看看自行车。这时，班车启动了，我见他也终于下定决心了。他整理一下破旧的衣服，仍扣上那顶破帽子，肥大的棉袄显得他十分笨拙，粗粗的裤管有些邋遢，他缓缓地推动车子，动作很慢，好像那车有千斤重，我仿佛见他喘着粗气，寒冬腊月，他鬓角白色发丝下竟好像渗出少许汗珠来。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眼角不觉淌出几滴泪来。

我见他调转车头要出车站去了，我怕他看见我，赶紧转过身去，正好，此时班车驶出了车站。泪水在我脸边流淌，我不知道此刻他是否骑上了车子，更不敢看他如何骑上的。我端坐着瞅着前方，不敢回头，余光中，窗外熟悉的景物正快速朝我身后退去。我稍微侧过身子，看看家乡的大山离我远去，想起父亲此刻也正骑着车子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慢慢远去，冬日午后的阳光映出他的影子，将它拉得老长老长。我的眼泪又来了。自高中时代起，我便离家求学，与父亲的接触越来越少；祖父去世后，渐觉人世的无常。我到北京后，刚到家中，父亲便打来电话，问我是否到家。我说到了，一切都好。他说，好，一切都好就好。挂断电话，在晶莹的泪光中，我似乎又看见那笨拙的、破旧棉袍粗粗裤管的背影。唉，我何时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在夏日的黄昏跟在他身后去河边抓鱼呢？（仿朱自清先生同名散文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