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嘉湖互鉴，解说「隐藏词根」四则：哭[屄泪水]·[莶⁼]夹夹·[咸酸]饭·[白蒲]枣

一淘欣赏吴语个「趣」（美丽）

本文列举的地名在地图上的位置——

△《江南浙江沿海图》

写在前面 这篇小文旨在拿松嘉湖及临近的苏太等地方言作为材料，通过各地词汇之间词汇释义和构词构形的比较，挖掘一些可能的「隐藏词根」，用这个思路对一些方言词汇的来源简单作一些不成熟的猜想。想要完成词汇溯源，仅在附近几个州府中探寻资料显然还是不够的；笔者对很多方言材料的分析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并未亲身实践，因此欢迎各位读者朋友指正和补充。

松江府

哭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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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府

屄泪水

湖州府吴语「眼泪」贬称叫「屄泪水」（也写作「屄里水」，见于《德清方言词典》《戈亭方言》），一般生气时用。这使笔者联想到松江府吴语的「哭屄泪水」，又作「哭屄里司」——变体实在是很多，还有「哭屄拉水」「哭屄拉水水」「哭屄泪支水」「哭屄泪水水」「哭屄带泪」（此地同音字概折合成「泪」、「水」书写）。对松江府而言，「㞘」〔toq⁷〕是本土说法，但「屄」也非常常见，并能组成丰富多样的詈语，因此「屄泪水」完全有可能也在松江府出现过。如果「屄泪水」这一「词根」确实成立，那么这可能意味着单用的「屄泪水」在松江府消失已有很长时间了。从周边资料看，「哭」「屄」组合也不鲜见，如太仓州崇明话有「哭屄挠骚」，湖州府德清话有「哭屄拉搭」「哭屄搭拉水」，由此可猜想，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对啼哭的辱称一种常见的做法就是将其与「屄」联系。

有趣的是，松江九亭话有个「屄泪屄泪」，「讽人哭声或叫声」（参松江《九亭镇志》）；相应地，莘庄说「叭拉叭拉」（参《莘庄方言》）——看上去是个拟声词，两词各音节之辅音相同，而「拟声」不一。因此这个词到底跟「屄」有关，用「屄」增加侮辱意味，还是纯粹拟声的结果，还不好说。

松江府（中东部）

咸酸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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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府

咸酸

之前我们的推文谈过「咸酸」有关问题，链接：「咸酸」「咸酸饭」○词语汇丨咸酸饭啥道理只咸勿酸？要从「咸酸」话起……（松府吴语文）。「咸酸」一词在嘉兴府吴语和松江府枫泾吴语中是「菜肴」的意思，既包括荤菜，也包括素菜，如乍浦话「烧小菜」可说「烧咸酸」（参金山《枫围乡志》，海盐《澉浦镇志》《通元镇志》，嘉善《惠民镇志》，嘉兴《新塍镇志》《新丰镇志》，平湖《当湖镇志》《全塘镇志》）。

「咸酸饭」是松江府中东部方言，意为「菜饭」，主要见于奉贤、上海、南汇、川沙及毗邻地区，松江、金山附近不说，只说「菜饭」。之前我们认为「咸酸饭」指的是烧得咸而有味的饭，以味得名固然有其道理；但「菜饭」和「咸酸饭」有一定的同构性——「咸酸」就是「菜」，似乎又给解释「咸酸饭」的得名缘由补充了一层可能：也许「咸酸饭」一词是秀州地区「咸酸」一词的历史在松江府中东部的延续。

笔者赞成「咸酸饭」之「咸酸」当释作「饭菜」的一些理由，列举于下：（1）「咸酸」作「饭菜」讲本身就是嘉兴府吴语中很常用的释义，而松秀之间在区划离析、人口交流、语言演进等诸方面都有不言自明的联系。另外，「咸酸」作名词释为「饭菜」的用法在吴闽语中都有一定分布，嘉兴府吴语的这一用法其实没有那么独特（在粤语中也有名词用法，但意义略异）。（2）「咸酸」兼指荤素，「菜」其实也是兼指荤素的，「咸酸饭」里也有荤有素，这样解释应该不存在指代不全面的问题。（3）用某种口味来指代一种菜品，毕竟是不太多见的；但用材料来命名菜品便显得更合理一些。对「咸酸饭」来讲，「咸酸」既是口味，又是材料，只不过材料是因口味而得名的。这样去理解，大概也是讲得通的。

△《汉语方言大词典》书影

当然，「咸酸」本义显然是一种味觉，「菜肴」大抵也只是「咸酸」的引申义罢了。至于味觉义是直接参与复合，组成「咸酸饭」；还是先引申为「菜肴」，再复合构成「咸酸饭」；或是另有其他的演变路径，实在没有相关的历史文献为参，也就只能备作一说了。

松江府

白蒲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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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府

白蒲

「白蒲枣」〔baq⁸ bu² tsau³〕，是一种大而甜脆的鲜枣。有些地方也说「白乌枣」。又以其带有「白」和「枣」（音「早」）字，崇明、上海和奉贤等地都有用「白蒲枣」「白乌枣」讽刺「白白来得这么早」的例子，如《崇明方言大词典》：「早早早，白蒲枣。」本词也见于清人著述。清人朱骏声（1788-1858，江苏苏州人）《说文通训定声》：「今苏俗称御枣曰『白蒲枣』。『白蒲』即『抱㯷』之转语也。」清人钱大昕（1728-1804，江苏嘉定望仙桥人）《恒言录》：「吴人谓枣之鲜者曰『白蒲枣』。」

但湖州府除了有「白蒲枣」这一说法，还可以单说「白蒲」，或能揭示「白蒲枣」构词之理据。「白蒲」一般指的是「西瓜剖开没有成熟，里面还是白的」，引申为「没有收获」（参《戈亭方言》，德清城关镇同）。另外还有「白蒲西瓜」的说法，指的是瓤白的西瓜。这种西瓜，吴县和上海（参《上海方言词典》，吴县《唯亭镇志》《胜浦镇志》）叫「白葫芦」。环太湖地区「白蒲」很多地方都是不成词的。当然，也有可能「白蒲」是从「白蒲枣」中截取出来在个别地方发生类推构词的结果。

松江府

莶⁼夹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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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府

莶⁼

「▲夹夹」〔shie¹ kaeq⁷ kaeq⁷〕一词（上海市区一般俗写「鲜格格」，但「鲜」是尖音字，「▲」「鲜」同音是尖团合流的结果，不合郊音本音），《上海方言词典》释为「形容举止轻浮不稳重，喜欢抛头露面」，一般认为首字是「妗」或「忺」。《上海方言词典》载：

「妗，集韵平声咸韵虚咸切，『女轻薄貌』。」《崇明方言大词典》（太仓州资料）认为：「忺，唐宋诗词中常用。如唐韦应物《寄二严》诗：『丝竹久已懒，今日遇君忺。』《广韵》《集韵》未载。《广韵》平声严韵虚严切：『杴，锹属。古作或作㸝。方言云青齐呼意所好为杴。』查《方言》未见所引。《集韵》『杴』 注未引《方言》。）《广韵》这个『杴』实际上包括了锹属的『杴』和意所好的『忺』。有些方言词典中写作『妗』，是取《广韵》平声添韵许兼切『美也』的音，古文选中未见『妗』的有关用例。」「夹夹」是常见的构形后缀，无实际意义，上海南市还可说「▲搭搭」。

「▲」在松江府吴语中音shie¹。音shie¹的这个「▲」字，与湖州府表示「痒」的这个字语音地位相同。德清城关镇（乾元）称「抓痒」为「抓▲」tsau-shi；德清东北部钟管、戈亭一带方言还说：「▲弗▲，痒弗痒」，「▲」「痒」互训，指一种「不上不下，不过瘾的感觉」（参《戈亭方言》）。

晚清旧志已有观点认为此二者实系同一语素。光绪昆山县《周庄镇志》载：「谓肤痒曰莶（音轩），技痒亦曰莶，少年好事曰莶夹夹。」典籍中有「㾚」表示「肤痒」，但语音对应仍有些勉强。因此本文仍暂借记音字书写，循前清《周庄镇志》旧例写作「莶」。《集韵》：「虚严切，音杴。豨莶，药草。」

皮肤不适、引人欲搔的感觉，与某种难以抑制的强烈欲望，本身就具有比较显著的语义联系。通语「痒」一词既能表达「肤痒」，又能表达「技痒」，后者见于陆放翁诗《还东》：「花前技痒又成诗」。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夹夹」之「▲」，与表示「肤痒」之「▲」乃是同一字。

但需要注意的是，上海和崇明一带「痒希希」一词的「希」，应与「莶」无关；此处的「希希」应当与「烫希希」「蜡希希」「黄希希」等例之「希希」及「痒齐齐」（参《莘庄方言》、梅陇《陇西志》）之「齐」一样，并无实意，「希」「莶」更不同韵。上海一带「花#痒希希」（《嘉定方言研究》记「花#痒气气」，待考）是一种特殊的结构，与「花#游痒」（参奉贤江海《树园村志》）、「花#蜒痒」（参《英沪词典》[1901]；奉贤《平安续志》、南汇老港《老港镇志》）、「花#肉痒」（参《嘉定方言研究》）、「花#肉趣」（参昆山《张浦镇志》《千灯镇志》）存在微妙的区别。

顺带提一下「痒」相关语素（词）的情况。松江府还用不成词语素「且⁼」表示「痒」义，松江府西部方言（府城附近）更常见一些，如「怪⁼且⁼」：轧麦个辰光，麦芒到衣裳里向去哉，觉着怪⁼且⁼（参《莘庄方言》，有改写）；抓怪⁼且⁼（挠痒）（参奉贤《庄行续志》）。东部方言（上海附近）也有，但仅有个别用例，如《上海方言词典》收载「呵痒□□（且⁼且⁼）」；又记「惹怪⁼且⁼」，意为「小孩招惹别人；想挨打」，并注明「怪⁼且⁼」为「痒」的意思，这样看来「怪⁼且⁼」一词在松府东部方言中已不能单用。「梗且⁼骨痒」之「且⁼」或也能与「痒」互训，该词在松江一带常见，意为「不顺从，调皮捣蛋」。

松府之「且⁼」与崇明话中「吃⁼」之关联，还待验证。崇明话之「吃⁼」有「怕吃⁼吃⁼」（怕痒）、「花吃⁼吃⁼」（挠痒）等例子。昆山县之「趣⁼」或也与此有关。另外「游痒」「游蜒痒」相关问题也有待研究。

尽管「痒」有各种「痒法」，「怪⁼且⁼」是有痛觉的「痒」，「叮」是被蚊虫叮咬的「痒」、「游痒」是遍布全身会移动的「痒」……但不难看出，「痒」有关的语素（词）都与内心浮躁、举止轻浮义关系深厚，无论是「且⁼」参与组成的「梗且骨痒」，还是「游痒」与「心思」组成的「游痒心思」（北新泾方言，意为「浮躁的内心」），都体现了这层语义关联。因此考证「莶⁼夹夹」之本字还应从「痒」义出发。

二〇二三年三月十日

写于复旦图书馆

撰稿丨真如匡一龙编辑丨真如匡一龙2023年3月10日 第2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