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味人间之:面鱼儿,第1张

川味人间之:面鱼儿,第2张

雄是上世纪90年代末我到成都打工第一站的老板。以我这种天然不擅于和领导处关系的失败性格,我们一起相处过一年多,基本还算相安无事,这主要得益于他的宽厚与包容——他办的那本行业杂志,是成都最早实现无纸化办公,而且拥有一个与业务完全不匹配的豪华资料室,对员工的待遇也很重视,很超前地给所有员工解决了住宿问题。这是我在外打工二十多年绝无仅有的一次,足见作为一个文化人,他对同类们是悲悯和仁厚的。只可惜当时的我,初到成都,以为这些好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泉水中的鱼不会察觉水一般,忽视了这一切。加之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老板压榨员工”,“资本为富不仁”之类,故而与他失之交臂,没有成为朋友,当然,也没有成为仇人,这已是我与领导交往的较好成绩了。之后,杂志停办,我们各自散去,四散于江湖,再没有了彼此的信息。只偶尔听说他做房地产去了,好像还做得不错。这些于我而言,像鱼儿听到鸟的消息,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事。

不久前,老在微信上加了我,发来一部自传体的书稿《蓉漂记》。他知道我还在写作,想听听我的意见,一种久违了的惺惺相惜之感,从网间弥漫开来,那是现下已不多了的文友之间的亲切感觉,令我想起当年背着馒头和文稿步行几十里去山里访友的场景。

川味人间之:面鱼儿,第3张

之后十多天,我不顾头昏和眼花,把樊兄的书稿看完。二十几万字,对脑眼退化的我来说,也算是个不小的阅读工程。我也因此了解了一个原本二十多年前就应该了解的人。

那本书从祖辈的谱系开始,一直记述了老樊本人从一个因父亲被打成异己分子而贫贱痛苦的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种种揪心成长经历,宛如高尔基的“童年”般的挣扎。异常贫困且艰难的生活境况自不必说,人见人欺的周边环境,也让人感到昏暗。而在贫贱到底万事皆哀的家庭内部,亲人们之间的执念和偏激造成的雪上加霜的内斗与痛苦,更是令人伤心。在他的人生故事前,我一向自认为苦难的成长历程,简直可以说是幸运而甜蜜的了。

我一向认为,老天待人,总还是有一丝仁厚与悲悯,即使对再悲苦绝望的人,总还是要给一丝暖色调,而人生的魅力,也就在于此。即使是白毛女,编剧也给她了一根红头绳。所幸老樊的人生故事里,有许多这样的亮色,如淤泥中沉积的金沙,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面鱼儿就是其中之一。

那是老樊的父亲因为多嘴而成为阶级异己分子的第二年,被发配到宣汉县黄金公社太平坝与一帮“黑五类”一起放排的事。一大帮身世年龄各异的男男女女,把上游林场里伐下的木头钉扎成木筏,顺江而下,漂至下游的木码头,就算收工,周而复始,无限循环,虽然日晒雨淋,但累皮不累心,无须像在单位上那般拘谨小心。而且,木场上下,连带头的基本上也是脑壳上有“帽子”的同类,大哥不必说二哥,也还算平等,在风疾雨劲的岁月之中,这也算是小小的一片清静之所了。

川味人间之:面鱼儿,第4张

在这里,父亲碰到了母亲,而且还忙中偷闲地谈起了恋爱。

春天来了,即使再不会唱歌的鸟儿,也会哼上几声,何况七情六欲都健全的年轻人。母亲父母早亡,无依无靠如风中飘飞的蒲公英种子,单薄、清瘦,渴望找片土地落脚。而父亲与她年纪相仿,且是地区所在地大城里吃商品粮的人,至于是不是黑五类之类,都不特别重要。在生产队保管兼食堂负责人全正公公的撮合下,父亲和母亲都没啥意见,全正公公是个好心人,帮他们办好了所有手续,还破格多给了她半年的口粮——几百斤南瓜,作为陪嫁。

父亲当时已处在池塘之底,连怎样活下去,心里都没有数,无端被人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撮合,也就半推半就地应了这桩婚事。这种心态,有点像犹太人进毒气室之前吞下最后一粒巧克力,“片刻的甜也是甜,片刻的人生也是人生”。这为他们的婚事,打下了悲哀的底色。

众人张罗着为他们办婚事。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实际上像一次“打平伙”,大家各出一点东西,集中在一起,人为地制造个节日,为漫长得无边无际的苦日子,打上一个标点符号,让它显得不那么悠长和绝望。

肉当然是没有的。大家合计合计,不如就做面鱼儿吧!

所谓面鱼儿,是川东流行的一种面食,通常是将面发好醒好,或搓或切整成细条,宛如小鱼一般,先放下油锅炸,然后再入开水氽烫,舀入调料碗中即可。调料以各地口味不同,各有差异,但葱姜蒜及刀口海椒和花椒以及酱油和醋大致都是有的。只是有的先放,有的后放,有的地方是将面鱼用水煮熟,舀入碗中放佐料,然后用热油淋浇,有的地方因酱油醋不易得而用老坛酸水灌汤,都叫面鱼儿。这在碗里白货难见的困难时期,已是不亚于肉食的美味了。

十几个人凑几斤面,还不算太难。生产队宛如嫁女,自是承包了调料和桌凳碗筷。但油,泼在碗里或用来炸面鱼儿的油,却成了问题——当时城里人一个月半斤油,就是用筷子蘸来炒菜,也节省不下多少,何况用来办酒席?

父亲搜肠刮肚,想起一个在机榨油厂上班的远房亲戚,摇了半夜船,跑去找到他,说了来意。对方成分是地主,正下放车间改造,本不想惹麻烦上身,但想着结婚也是一件大事,于是答应帮忙想法,让他几天后半夜再来,江边码头接头,手电光三短一长,其神色庄重如地下工作者一样。

几天后,父亲如约又划了半夜船,得到一罐菜油,大概有三斤左右。母亲念叨了一辈子,说那是这个男人这辈子送给我的唯一一份令我开心的礼物。

油和面齐备,面鱼儿婚礼虽不排场,倒也还算热闹和喜庆。那天的州河边,人们点起篝火,在夕阳的余晖中炸面、煮面、吃面,满嘴油香地祝福两位新人,希望他们幸福美满,相伴一生。人们的贺礼,都是南瓜,唯一一样贵重物品,是一碗米。

之后不久,父亲运木任务完成,要回城。一条小船,载着新婚的妻子和她的半船南瓜嫁妆,晃晃悠悠驶进达县(今达州)城,开始了他们的新生活。

与王子和公主终于过上幸福生活的童话生活不一样,樊雄父母诗意回归的场面,连接的却是另外一场充满风雨、艰辛和挣扎的人生。那段两小时的航程,是他们夫妻这辈子最后一段和平相处的时光。

他们一起生活了五十八年,生了一儿两女,一生争吵、内斗,到七八十岁,才渐渐消停。而面鱼儿,是他们一辈子仅有的一点温情,像苦海中抛下的一粒白砂糖……

选自文化发展出版社出版的《川味人间  贰》

川味人间之:面鱼儿,第5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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