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记 | 漫长的余味

走到家还没放下东西，母亲就撵着我们去看东院的周婶。周婶壮年丧夫，中年丧子，一个人生活在老院里。周婶正在翻晒箔上的萝卜干。箔是周婶用高粱秸秆编的，放在两条长凳上。四邻八居都知道周婶腌制的萝卜干最好吃。初冬的阳光给我们穿了一层夹衣。周婶说腌制萝卜干没什么秘方。只要心尽到了就好吃。周婶几十年前在老运河外滩开了半亩地。那地一半淤土一半沙土。淤土种萝卜，沙土种地瓜。周婶专种五缨萝卜，绿顶，红皮，水多，生脆，光看就心生欢喜，舌底孕涎。下过几场浓霜，周婶收来萝卜，洗净，削顶去根，一刀两刀，萝卜分成四瓣，收进大盆里先用大盐粒“杀水”。她忙完别的事来揉搓上小半天，再分到小盆里用面盐慢揉细搓，萝卜条虽蔫缩但顶绿皮红，颜色未褪，却条僵肉硬；摊开箔，把萝卜条摆在上面，晒上三五日，放进盆里，一层萝卜条一层细盐，压上她抱得动的大石头，萝卜条吃盐出卤，渐渐柔软，均匀地放下身段。又三五日，拿出晾晒到箔上，只一日，收在盆里，撒进五香粉，用手抄底抄边搅拌翻腾半天，放进两只敞口的青花小缸里，随吃随拿，可生吃可调可炒，炖焖烧煮也可放入增香提味。我想起小时候上学，母亲来不及做饭，拿半个馒头掰开夹上两三根五香萝卜干，一边吃一边往学校赶。走到学校门口正好吃完，把手指头上沾染的五香粉和残留的咸味放进嘴里来回嗽。五香粉是周婶自制，陈皮、大小茴香、花椒、芝麻粒放在一起炒七八成熟，用蒜臼子捣成粉末，用箩筛出细粉即成，香味沉郁醇厚。周婶说要用高粱箔，用芦席竹箔容易串味。吃萝卜干后再吃口生姜，解腻，不容易隔味，不耽误品尝下一道菜。不能让萝卜干霸占着味觉不是？人生百味，光是这种味道，人就没意思了。周婶说……萝卜干听了她更多的自言自语。她像突然发现似的说，这还没说多少话，天怎么一下子就黑了。看着夕光下周婶满头白发，没有惊喜和意外，周婶的暮年就这样来临了。临走她送我们满满两瓶五香萝卜干，说想吃多少有多少。平凡善良的人从不吝惜自己拥有的哪怕来之不易的东西。想陪周婶更长时间，会听到她更多的故事，周婶说回去吧，恁娘也等急了。萝卜干还是顶绿皮红，不失色着实不易，像周婶还没退场的人生。刚出门，我迫不及待地捏一条咀嚼起来，韧而不筋，脆而不柴，微辛微咸，又有丝丝缕缕的甜酸，吃到底也没见丝毫的苦。一切都刚刚好，一发不可收地弥漫全身的味道繁盛而不失光明磊落，低调亲切而不失朴素安静，饱含着阳光的味道和周婶的用心。周婶一个人孤独的味道却变成我们每个人的味道。我咀嚼着却涌满酸甜苦辣咸人生五味，我仰脸看天，不想让泪水流下来。盐和周婶的耐心逼出里面的苦辛酸腐之味，阳光和五香粉遮蔽掉那些苦寒暴戾之气，岁月锁住萝卜的鲜脆醇香，可怎么吃还是萝卜的味道，不失味，这味道不霸气威严，因为历苦寒知冷暖懂容纳。这是牵挂的家的味道，仿佛又是提纯灵魂的味道。母亲说每年腌制萝卜干，你周婶腰酸背疼半月，胳膊累得都举不起来。母亲心疼似的拍打着自己的胸口。萝卜干已把岁月和亲情黏连在一起，无法剥离。母亲说一旦腌制萝卜干，这疼那痛她全忘了。五香萝卜干是周婶经历的岁月浓缩成的止疼药。四十多年了，萝卜干在我的生命成长中，从未缺席和遗忘。我很庆幸没被甩出生活的轨道，拥有了味道更加丰富的萝卜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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