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缺之脉

作为一名中医住院医师，几年工作下来，毫不避讳地说，我已然归属于“泯然众人”类型中庸庸一人。并不是说我不热爱中医以及没把心里所掌握中医运用好，亦不是我对中医临床失去信心。我也能运用中医解决许多临床疾病。可我知道，我所掌握的不过是中医全部精髓不到30%的内容。

赵绍琴先生在介绍其老师瞿文楼时讲了这么一个例子：一次，一位贵妇人来找瞿文楼先生看病，等候很久，瞿先生给她把脉有用了四五分钟，只是把脉不问贵妇人病情，贵妇人见此状甚为不满，怒气形于外。瞿先生诊完脉，直接指着患者右侧胁肋部问“这里痛了多长时间？”患者瞬间大喜，自诉其疼痛三年多，至天津、上海各地求治，均没有得到解决。她对瞿老的诊疗水平心服不已。

试问现在的中医有几个能做到？中医的老师又有几个能做到呢？寥寥无几，况且现在大多数的中医省疾问病，不去亲自把脉却注重某个方剂能治疗某种症状。患者高血压伴有头晕，出口便是龙胆泻肝汤，关键是脉也不诊。或者脉诊是做个样子，并不能做到如瞿文楼先生这般精纯，甚至大多数人给病人开中药随便问问便处方，患者要求请个脉时方才做做样子。也不能全怪现在的人不聪明，应是现在的人没有见识过瞿文楼先生这样的实例。坦然说我见过能把诊脉和病情搞得八九不离十的人不多。主要还是通过问诊而来，这里也有一个问题，多数人问得病史也是残缺不全，想通过这样的病历判断病人的情况有些为难人。若非惊为天人，怎么也不能一眼定乾坤，一方解千愁。所以说不是大多数中医在诊脉一事上有缺失，而是望闻问切都有缺失。

比我们长几年的师兄姐们实习时对于望闻问切掌握十分熟练，对于中医之探索意气风发；我这一辈的实习生就有些不着正路，不问根本问标本，不谈药理问成方；再后来见到一些小师弟妹们，不去诊脉不去望诊，虚实寒热也难辨。不是说一代不如一代，大概是中医氛围变了。参加了工作的医生们不问精深之术，却时常讨论手中工资几何，不是懒于中药治疗便是无心用中医治疗。这里产生的原因大概是用中药治疗效果不好，故而弃之不用。临床实际就是这样，用某种方法治疗某病没有效果，时间一长就会挫败，以至于全部丢弃。

用进废退，要达到某些改变必须达到一定量的积累，而后才能破而后立。

我也向往拥有瞿文楼先生这般神奇，单是通过把脉就把病情摸清楚。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师公给我们讲得一个例子：某位医生在当地小有名气，看来病的人问声而来逐渐增多，这样一来这位医生就有些自足。有一次在给人看病时，就只把病人脉而不问病人，一边把着脉一边和旁人说话。诊完脉他直接对其他人说，这个人有月经不调。当他回头一看才发现他诊脉的是一个男病人。这事在当时沦为笑谈。俗话说得好，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做不到百分百准确，别太自负。

其实，把脉看病和经验有很大关系。我时常接触肺部有结节的病人，他们的寸脉常常区别于正常脉，其寸脉处如手机贴膜时落入一颗极小的灰尘颗粒，在寸脉处有碍手感。如果一个病人的脉是紧的，是细的那么问他是否怕冷，是否疾病和温度有关时，他基本不会否认，于是在处方中加入温阳药大多效果不错。有些咳嗽的病人他并没有明显的怕冷怕热，到脉就是细紧的，用小青龙汤或苓桂剂一类往往速效。这就是经验之谈。某一疾病，某一证型病人的脉诊多了，大多能把握一些共性，经验再多一些，两三个共性基本能确定一个疾病的轮廓，正如两点确定一条线，三点确定一个面，四点确定一个空间一般。

对于如何通过把脉确定病变在哪一部位我很向往，比如瞿文楼先生是如何通过把脉确定患者右侧胁肋部疼痛的？对此我也有很多遐想。一般情况下通过脉诊确定的是一个区域的、笼统的位置，比如左脉寸关尺对应心肝肾，右脉寸关尺对应肺脾命门。通过六个部位再发散出去，如心脉位还对应小肠，肾脉位置还对应膀胱等。若把上一百个膀胱病变的脉，再把上一百个肾脏病患的脉，基本能区分出其中一丝不同，若样本量达到一千个以上，估计就有些眉目了。这样的话经验和传承就很合理了。经验来自于巨大的样本量，传承便是对各自经验进行一种简洁明了的总结。传承所总结的样本量是足够的，剩下的便是个人如何用前人已经做好的的总结去结合个人经验，激活传承所总结下来的那个过程，于是脉诊也就不玄妙。脉诊根本也不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手段。

如临床最易见到的脉是浮脉，是前辈们在许多具有表证特性的病人身上总结而来。比如一个病人来就诊，我们一句话不说，伸手过来把着脉，摸着他皮肤是出汗的，还有些发热，脉是浮的，再看看患者吞咽口水有些吃力。我们是否就可以大致判断病人是外感感冒了。

这里我又想到骨科老师的一席话。他说：其实我也能像江湖术士一样给人算卦和看面相。如病人走进病室看病，看他一只手搭着对侧肩膀，手肘部没有碰到胸壁，这啥呢，大概率这个人是因为肩关节脱位。在跟师过程中老师也多次说到，其实很多病人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什么问题，给他把脉、查体的意义在于安慰他，不然病人说你看都没看你就给我开药，会引起不必要的纠纷。（但无论你水平有多高，查体是医生的最基本也是最牛的操作，多少疾病都是可以通过查体判断而出的）

说到这里我想要达到瞿文楼先生那般水平理论上是没问题的。临床的意义在于临床是经验积累的全新开始，每面对一个病人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而如今许多的人，并不愿意自己去积累，因为拿来很容易，资源又高度公开，极其容易获得，短视频五分钟能看到的，自然不愿意读一本书；十个视频能把名医大家的精髓学完的，用五年去实践名医大家的路程确是很多很多人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