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语录（二）

低能儿只有一个特征，看不到别人有何优长。

都有一份纯真、激情、向上、爱美、生动憨娈的意境，亦即是罗曼蒂克的醇髓，几乎可说少年青年个个是艺术家的坯、诗人的料、英雄豪杰的种。  

足以粉身碎骨的悬崖，人人都知守住一步之差。必将落得声名狼藉的无形的悬崖，总觉得劝谏者夸大其词，于是，失足直坠深渊——懊悔是痛苦的，而多半要懊悔的事以不及懊悔了事。

在精神世界经历既久，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实在无足惊异，凡为物质世界的豪华威严所震慑者，必是精神世界的陌路人。

骗者和被骗者是很投契的一对 。

刀枪伤身，语言伤心，一句恶毒的话足使人完全绝望——绝望，就绝望在眼看那忘恩负义者以自毁来毁人。

——《素履之往》· 贲于丘园

世界早已精致得只等毁灭。

中国人都是急性子，耐心也真是好极了。

——《素履之往》· 丽泽兑乐

离智慧而存在的道德是虚妄的 。

智慧深处愚蠢深处都有精彩的剧情，都意料未及，因而都形成景观。 

不能不与伪善者周旋时，便伪恶，淋淋漓漓地伪恶，使伪善者却步敛笑掉头而去。 

“爱”之于死近，是因为没有静止的爱，爱的宿命的动态使它随时要涌向极致，而生命无极致，在爱者心目中生命太像是有极致的，生命有什么极致呢，所以这个极致只能是死，一定是死。

生命好在无意义，才容得下各自赋予意义。假如生命是有意义的，这个意义却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尴尬狼狈。

……如果天性纯良，厄运损伤不了内心，如果天性十分纯良，会反弹出一种自卫力，所谓“显出骨子来”。……

——《素履之往》· 困于葛藟

中国人哪，在没有功没有利的状况下，也要急急乎功近近乎利。

——《素履之往》· 舍车而徒

弱而愚者，不知谁看得起他、谁看不起他。弱而智者，最在乎谁看得起他、谁看不起他。强而愚者，以为无论是谁都看得起他。强而智者，看得起他、看不起他，一样，他对别人也没有看得起看不起可言。 

正偏巨细倚伏混沌，人事物毋分雅俗，分了，两边都难有落脚处。

   “哈佛大学”的新解是：有人在此“哈”了一下，没有成“佛”。

中国人醒了，不是觉醒的，是吵醒的。

 “天下第一淫人”（意淫）唯曹侯当之，无愧。

  中国古代大概以无数事实做了统计，结论为“奸近杀”，撇开社会道德规范的正负两种杀机，爱情本体的专制性是更强烈的潜在杀机。不过，这样粗疏分析出来的杀机，层次还是简单的，仅是妒忌心、占有欲、报复意志所使然。若将“奸近杀”引申为“爱近死”，层次就繁复。高则高到粉身碎骨超凡入圣，低则低到寝皮食肉谋财害命了。

使爱情的舞台上五光十色烟尘陡乱的，那是种种畸恋，二流三流脚色。一流的情人永远不必殉陨，永远不会失恋，因为“我爱你，与你何涉”。

只爱女人的男人，是知其“女”，不知其“人”，只爱男人的女人，是知其“男”，不知其“人”，待到你承认这一浅显伧俗的说法煞有深意，可惜为时已迟，男人女人都成为路人，“路”为主，“人”模糊难辨了。 

朋友交谊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既退复进者鲜矣。

于人情之和而合中呈风度，于人情之舛而离时更显风度，“订交”是一项艺术，“绝交”是一项艺术。

认知无神论易，认知无真理论难，有真理论仍然是有神论。

 ——《素履之往》· 向晦宴息

日日价勤于读报的厌世者呵

飞来又飞去的才是天使

问何所嗜  予嗜离题  尤其在情爱上

圣洁的心  任何回忆都显得是纵欲

没有比春夏秋冬的次序更如人心意 

动物从不一边走一边吃东西的

有的朋友  犹如厨房砧板  不能无不必多

那口唇美得已是一个吻

不嫉妒别人与你相对谈笑  我只爱你的侧影

自我流放者视归如死

要恭维残障人的长寿真为难啊呵

又来一个羞答答的厚颜无耻者

盲者之妻天天浓妆艳抹

小包放进大包里就安心了  大包遭劫 

首度肌肤之亲是一篇恢宏的论文

我就把人类看做粮仓中的饿殍

不太好看的人最耐看

花谢后  叶子不再谦逊 

论精致  命运最精致

修改文句的过程是个欲仙欲死的过程

在植物动物看来  人的服装化妆统统失败

暴徒的一生壮丽肌肉是无辜的

活在自然美景中  人就懒  懒就善

无头的天鹅与无头的苍蝇是一样的

罪人进了天堂  会比在地狱更痛苦

历史无新事  历史也不抄袭

容易钟情的人  是无酒量的贪杯者

初恋多半是面向对象的自恋

有知之为有知  在其知无知之所以无知

吾知之为无知  在其不知有知之所以有知

当仁不让  就是当不仁不让  不让其不仁

女人守口如瓶  然后把瓶交给别人

有为而骗的人到后来会无为而骗 

她贱  他犯贱

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

得不到快乐而仍然快乐的才是悲观主义

胖姑袭花衫  花都胖起来

从没见过一个十分狡猾的人后来成了疯子

寂寞  多半是假寂寞

主义  就是闹别扭的意思

平易近人  近什么人  如果所进非人 

健康是一种麻木

弱者与弱者的甜犊情深或相濡以沫  只会更弱 

自尊  实在是看得起他人的意思

母爱是一种忘我的自私

人生恰如监狱中的窳劣伙食  心中骂  嘴里嚼

听得见的是修辞  听不见的是实诗

禅或道  宜作方法论不宜作目的论

狗咬狗  那么谁是狗呢  咬起来就知道谁是狗了

忠厚朴讷是奸险之徒的包装

虚荣没什么不好  只是光荣没有份了

性无能事小  爱无能事大

滥情非多情  亦非薄情  滥情是无情  以滥充情

现代的那种住房  一家一套  平安富裕的苦度光阴 

爱情如雪  新雪丰美  残雪无奈

——《素履之往》· 一饮一啄

择邪固执，决不会悔悟——勿含恶意的愚蠢尚可解，饱含恶意的愚蠢无可救药。

——《素履之往》· 亡文学者

与孩子是不能谈童年的，与耆老可以谈暮年，而与少壮者是否更值得谈谈青春的宝贵，身在福中不知福则未足以论福，身在青春中，知青春之所以为青春，那么活力与光辉自会陡增一倍，当然也更不致自娱或被误导。

凡少年，都得有一位青年或中年作为他的朋友（好友、密友）， 这样，少年的成长就有了扶持（有所遵循），这样不但美好幸乐，而且切实易行。  

生命是一个骚乱的实体，越臻高级的生命越骚乱，因为其能量强旺，质素繁复，运转剧烈。……人的退路是“回到内心”。受苦者回到内心之后，“苦”会徐徐显出意义来，甚至忽然闪出光亮来，所以幸福者也只有回到内心，才能辨知幸福的滋味 。

这个“内心”便是“宁静海”，人工的宁静海，谁都可以得而恣意徜徉，眼看不到，手摸不着，却是万顷碧波，一片汪洋。

唯有这海是你所独占的，别人，即使他是你最宠幸的人，也只能算作海滨的游客。  ——《素履之往》· 晚祷

媚俗是现代商业社会的宿命特征，媚俗的潮流，到了有人要抗议，已是不可抵制的时候了。 

“回到莫扎特”的呼声，告知世人，我们再也回不到莫扎特了。

 “凡存在，皆合理”，莱布尼茨、黑格尔皆出此言，合什么“理”呢，这样的话说了之后，还好意思说别的话吗。

上帝有没有幽默感，我们不知道，只知道政治的极权、商业的极权是绝无幽默感的。  ——《素履之往》· 媚俗讼

你受不了时，便是你该受时。

——《即兴判断》· 游刃篇

好的女人，都有与生俱来的一大包爱。

从未见有一只鹰飞下来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

受宠时像受辱那样抿唇不语，受辱时像受宠那样窃笑不止。两者都是风格，然而都反常，应促使人竭力设法趋于正常，回到不必这样的抿唇不必这样窃笑的天然恬漠中去。

一有幸福可言，就意味着灾祸的存在，幸福是指灾祸竟已过去和灾祸犹未到来，那一段时空状态才是所谓幸福，别的还能指什么，别的没有指什么了。

能归真返璞的人是禀赋独厚，常见的是无真可归无璞可返。如果大家都有望各归其真各返其璞，那还算什么真什么璞。

——《即兴判断》· 眸子青青

成功者少数，而多数是走运者。走运者会脱运，一脱运就淹没了。运亦长短不等，长的运，看起来是永存的样子，其实是看的人自己年命短，不及见走运者的脱运。

——《即兴判断》· 圣安东尼再诱惑

轻轻判断是一种快乐，隐隐预见是一种快乐。如果不能歆享这两种快乐，知识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轻轻、隐隐，逾度就滑入武断流于偏见，不配快乐了 。

中国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是欲辩已忘言。欧陆文化精神的整体表现是忘言犹欲辩。

懦弱会变成卑劣。懦弱，如果独处，就没有什么。如果与外界接触，乃至剧烈周旋，就卑劣起来，因为懦弱多半是无能，懦弱使不出别的手段，只有一种：卑劣。

论俗，都俗在骨子里，没有什么表面俗而骨子不俗的。倘若骨子不俗而表面俗，那是雅，可能是大雅了。

持平常心，不作平常语。……遇自谓持平常心而满口平常语者，挥之如蝇蚋。 

史载的大罪孽，都由个人的轻率而导致。

天生不宜作胜利者，自来没有胜利的欲望，只是不甘失败，十分十分不甘心于失败。 

生活上宜谦让宽厚。艺术上应势利刻薄。

——《即兴判断》· 已凉未寒

“礼”，是中国人际关系学中的精髓之所在。不幸孔丘对“礼”的阐扬和实践，在目的论与方法论上整个儿错。

道德，是自然生态中最脆弱的一种平衡，破坏了，就最难恢复。希望出现希望。 

悲伤有多种，能 加以抑制的悲伤，未必称得上悲伤。

  临风回忆往事，像是协奏曲，命运是指挥，世界是乐队，自己是独奏者，听众自始至终就此一个。

爱情，亦三种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于审美，中年归向求知。老之将至，义无反顾。倘若俗缘未尽，宜作爱情之形上研究，如古希腊然。 

写不出情诗是日日相伴夜夜共眠的缘故——文学家与世界切忌如此而每每如此。 

越精炼其思维其官能，便越嫌弃“虚幻”而悦取“真实”。

书多未曾经我读，事少可以对人言。

——《即兴判断》· 晚来欲雪

志趣高尚才具卓越的人，由于照料周围的庸碌之辈，而施施然自己没落了。

  亟欲达到精致而弄成了粗陋的东西最难看。

 “真诚”，无所谓多无所谓少，无所谓足无所谓乏。除非没有真诚，才会茫然于真诚。

——《即兴判断》· 聊以卒岁

说什么层次过于繁复的芸芸众生只能听听俏皮话那些实心话就成不了金字箴言至少箴言者无非是实心的话俏皮地说才会昔在今在永在  ——《即兴判断》· 普林斯顿的夏天

……心灵有时像杯奶，小事件恰似块方糖，投下去就融开了……

……爱一定要使被爱的人明了处于爱中，所以烦恼郁毒……

——《即兴判断》· 路工

……宠坏了孩子是无救的，不宠而像宠坏了的孩子更无救……——《即兴判断》· 醉舟之覆

……闭着眼睛接吻，面颊要笑又来不及笑……

最偷懒的危言，是说反话，但出尔反尔得太快，到底不像话。一切太轻许轻信。难怪有些人就什么都不理睬。

——《即兴判断》· 法兰西备忘录

价值来自偏爱，……一切价值都是偏爱价值。

 ——《即兴判断》· 狭长雰围

私情会使常识的程序颠倒，烦恼随之从生。

——《鱼丽之宴》P.9

……浅浅的知识比无知更使人栗六不安，深深的知识使人安定，我们无非是落在这样一片浅浅深深之中。——《鱼丽之宴》P.10

硬潇洒，你说有多傻就有多傻  ——《鱼丽之宴》P.23

自作多情和自作无情都是可笑的。——《鱼丽之宴》P.23

像对待书一样地对待人，

像对待人一样地对待书，

我是这样学习的。  ——《鱼丽之宴》P.26

顺理可以成章，那么逆理更可以成章——少年时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足够我受用终生。 ——《鱼丽之宴》P.27

史学使人清醒，哲学使人坚定 。——《鱼丽之宴》P.28

迷路，并无小路大路短路长路之区别。……走在达不到目的的路上，就是迷路。  ——《鱼丽之宴》P.35

宇宙是不与人对话的。  ——《鱼丽之宴》P.37

年轻的艺术家是不谈宇宙的，要到垂垂老矣，独坐在莱茵河畔的夕阳光里，知道“有情”落在“无情”中了，惆怅、悲凉、柔肠百转，百转而寸断，寸断而和光同尘。——《鱼丽之宴》P.38

宇宙不应不答，大有外，小有内，众星系旋转运行，宛如一堆无人游戏的玩具。

人类还是克制不住地要去和宇宙对话，想用手指嘴唇触及宇宙本体，因为“生命”是由“好奇心”“求知欲”“审美力”掺和蛋白质之类而构成的。   ——《鱼丽之宴》P.39

唯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除此，那是奥妙、神秘。奥妙神秘，是我自己的无知，唯有奥妙神秘因我的知识而转为平常时，才从而得到了它们的深意。  ——《鱼丽之宴》P.44

一个人受另一个人的影响，影响到了可以称为“最大”——这是病态的，至少是误解了那个影响他的人了。或者是受影响的那个，相当没出息。受影响是分时期的……  ——《鱼丽之宴》P.49

写作是快乐的，醉心于写作的人，是个抵赖不了的享乐主义者。

——《鱼丽之宴》P.65

商品社会不受文化制约，反过来制约文化。文化一旦成为商品，必然变质。古典、经典之作也会被弄得面目不清。

——《鱼丽之宴》P.65

笑话是不需要同意的 。  ——《鱼丽之宴》P.74

现在我用的方法是“以印象表呈主见”，如果读者感受了我铺展的印象，他们自己会有主见，或许与作者的主见相合，不合呢，也罢。

——《鱼丽之宴》P.79

……这是一场恶战，“自”与“己”战，战赢了才好与“世”战。

——《鱼丽之宴》P.98

……要脱尽名利心，唯一的办法是使自己有名有利，然后弃之如敝履。  ——《鱼丽之宴》P.101

逆来顺受则顺。  ——《鱼丽之宴》P.104

政治经济是动物性的，重于战术。文化艺术是植物性的，重于战略。  ——《鱼丽之宴》P.116

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青春必须动，静的青春往往流于致残。

  ……“艺术”使人柔情如水……“艺术”也使人有金刚不坏之心…… 

文化像风，没有界限 。  ——《鱼丽之宴》· 战后嘉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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