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崭新”一课,第1张

刘荒田

因为太熟,以为落日没看头了,不是吗?只要在旧金山的家吃晚饭,除了雾天、阴天、雨天,都能看到这样一轮。它必在我所面对的窗外,徐徐沉到海平线下,或趁我专注于新闻节目的片刻狡猾地开溜。今天,晚饭吃得早,它还悬在半空,窗子来不及容纳。我七点半出门,往西面的海边走去,晚风的温度正好、行人不多不少,恰如其分的寂寥。

我无意看前方的落日,也不想像过去那样借打电话来摆脱无聊,完成七千步的日便好,捎带着想想文学。一辈子念兹在兹的写作,到了晚年,尽数变成浮云,心不再紧绷,把日子填满,聊以安抚所余无多的岁月,就够了。对老去的肉身,我从肆意的压榨变为适度的怜恤。

路过第48街时,海风软下来了,仿佛在暗示此处“有看头”。右转,走在人行道上,看到一件未启封的包裹放置在玻璃门下。过马路,登上沙子堆成的堤坝,再往西,便是“大公路”(Great Highway)。新冠疫情肆虐以来,“大公路”被封闭,汽车无法通过;行人和骑自行车者,单凭这几根水泥墩子,恐怕也封不住。沙的世界细嫩、柔软,踏上去,马上想脱掉鞋袜。而天色之淡,令我惊讶——大白天,它坦荡地蓝着,蓝得深邃,似乎隐藏着阴谋;现在,却显得与世无争。

就在此刻,天边以“落日”为主题,给我上了“崭新”一课:原来蓝色褪去,是在为余晖让路,从日头辐射出来的金色被蒸腾的水汽筛出钛白,漫流于天边,成为一个大半圆。被光芒包裹的太阳非但不耀眼,甚至连轮廓也看不清,水中迤逦的则是一个伞状的光影。我定睛看最亮处,那是“主角”。平日,在窗外露脸的一轮,不都是清晰的圆、地道的咸鸭蛋蛋黄色吗?怎么换个地点就变了呢?

是不是视野不同?窗子本就狭小,加之有绿化带处花旗松的针叶、成片的屋宇、零星的花木挤压,能留给日头多少空间呢?这下好了,一望无际的海平线隐进岚蔼。这朦胧大有文章,下一章可从东方做起——羲和驾的车子被云旗拥着,轰隆隆地驰驱。好威风的家伙,不禁让人想起老杜的“羲和鞭白日”,还能依稀听到鞭子的声响。也可从西方做起——希腊神话里的赫利俄斯,用四匹火马驾车拉着太阳。“太阳神”身躯魁伟,面目俊朗,头戴金冠,身着紫袍,同样不可一世。

落日的左侧,海鸟排成了“一”字形,衬托它们的天空一片淡红,仿佛是燃烧的炉火映出的。海鸟的羽翼扇动着,它们是要抢救日头的余烬吗?落日的右侧也是海鸟,同样排成一行,端部没入遮蔽日头的光晕。姑且将之比喻为连着日头的缆绳,要把下沉的落日拉住。

实实在在的风景与神话相交缠,够热闹。但周遭为何如此寂静?扫视远近,沙滩上、坡上、水边的人仿佛都被施了定身术,薄片一般生硬地贴在遥远的天际。不过在状如虎头的沙丘上,有三个人影例外——颇具立体感,一如布满黑锈的铜雕——他们没有举起镜头,看来是纯粹的观日者。

转身往回走,轻淡的影子是落日的馈赠,风带着沙粒在背后轻抚。三个中年白人——两男一女迎面走来,他们每个人都提着一张沙滩椅,似乎要追赶什么。我揣度,他们要看落日。距离日头整个沉没还有十来分钟,我停步,看着他们远去。果然,他们的落座处,正是那座沙丘……

我打算找一天去那里坐坐,也选择这样的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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