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奢华的生活

勒克莱齐奥:奢华的生活,第1张

勒克莱齐奥:奢华的生活,文章图片1,第2张

文 \ 勒克莱齐奥

她们俩一个叫布丝,一个叫布西(原文Pouce直译为'拇指' 原文Poussy有”小猫之意),这是她们的小名,孩提时人们就是这么叫她们的。实际上,她们的真名是克利丝黛尔和克利丝德尔,知道她们真名的人不是很多。人们叫她们布丝和布西,是因为她们长得酷似享生姐妹,而且她们的个子不是很大。真要说起来,她们的个头倒是特别小。两个人都是棕色皮肤,长着一副孩子般奇怪的娃娃脸,小鼻头,美丽的眼睛又黑又亮。她们长得 不漂亮,不是真正的美女,因为她们的个子太小了,身材太细了,小手臂,长腿,肩膀是方形的。但她们富有魅力,所有人都很喜欢她们,特别是当她们笑的时候,奇怪、尖脆的笑声有如银铃一般。

她们经常笑,走到哪里笑到哪里,公共汽车上、大街上、咖啡馆 里,当她们在一起时,总是笑吟吟的。再则,她们几乎总是形影不离。当她们独自一人时(会有这种情况,因为她们要上课,或者当其中一个生病时),她们就不玩了。她们变得郁郁寡欢,就听不见她们的笑声。

有人说布丝比布西高,或者布西的脸蛋比布丝的更精致。这有可能。但实际上,要区分她们也太难了,无疑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加上她们都穿着同样的衣服,走路、说话的姿态一样,而且两个人发出的同样都是那种银铃般的笑声。

可能是像这样,她们才决定要进行这次大的冒险活动。那时,她们在同一个成衣车间工作,给裤子缝口袋、开扣眼,在裤子后面的右边口袋上缝着“俄亥俄-美国制造”商标。她们每周工作五天,每天工作八小时,从早上九点钟干到下午五点钟,中间有二十分钟时间给她们站在缝纫机前吃饭。“这是苦役犯监狱。”一旁的奥尔珈说道,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因为工作时间是严禁说话的。工作时间说话、迟到或未经许可擅自离岗的人都要被老板处以二十法郎的罚款,有时是三十或五十法郞。工作时间不能有片刻的闲暇。

女工们下午五点整下班,但她们还必须整理工具,擦洗机器,把车间里面的布角料和断线头搬走,扔进垃圾桶里。这样,到五点半以前工作仍没法完成。“没有人留下来,”奥尔珈说道,“我在这里干了两年,因为我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但我决不会再干第三年了。”老板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小个子男人,灰头发,身板厚实。他敞着衬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脯,自以为是个美男子。“你等着瞧吧,他准会来占你的便宜。”奥尔珈警告过每一位女孩。另一个女孩冷笑了一声。“这个家伙是个好色之徒,是个恶棍。”布丝满不在乎,他第一次来车间是在工作时间。他身穿浅褐色的睛纶西服,双手插在口袋里,哈着腰走到她们旁边,两个姑娘连看都没有看他。他跟她们俩搭讪,她们没有回答,而是一起爆出银铃般的笑声,笑得那么厉害,以致所有的姑娘都放下手里的活计看发生了什么事。他呢,又气又恼,面色涨得通红。他愤然离去,关上成衣车间的门时,这两个姑娘仍然大笑不止。“他会找你们麻烦的,他会想方设法整你们的。”奥尔珈断言道。但是,这事没有下文。那位名叫菲律比的工头只是对姐妹俩工作的那一排女工稍稍加强了一些监视。老板呢,从那时起,总是避免离她们太近。她们的笑声真有些富于毁灭性。

那时,布丝和布西跟雅妮姆妈妈住在一个很窄小的两室套间里,她们管她叫“雅妮姆妈妈”,其实她是她们俩的养母。布丝的母亲死后,雅妮姆收养了她,没过多久,她又从儿童救济院领养了布西。她照管这两个小女孩,因为她们俩在世上没有别的亲人,她自己又没有结婚,没有子女。她在“加利”小型超级市场当出纳,对自己的命运并无不满意。她唯一的难题是这两个女孩像姐妹一样齐心,在整幢大楼里,甚至在这个街区里,人们都管她们俩叫“捣蛋分子”。在她们还是小姑娘的六七年时间里,两人成天形影不离,没有不在一起的时候,而且大多数时候都在干坏事,搞恶作剧。

她们将所有门铃都掘得不停地响,调换信箱上人名的位置,用粉笔 在墙上乱涂乱画,把纸做的假蟑螂放进住户的门底下,要不然就是给自行车放气。十六岁时,她们俩一起被学校开除了,因为她们从 楼上的走廊里扔下一只鸡蛋,砸在校长的头上,老师在课堂上训话的时候,她们却爆出那远近闻名的银铃般的疯笑,等于不打自招, 也使这一天特别不能平静。被赶出校门后,雅妮姆妈妈把她们放进一所缝纫学校里,让人纳闷的是她们俩竟双双获得机缝女工的专业技能合格证书。从那以后,她们有规律地进入车间工作,一两个月后,当她们把车间搞得乱七八糟、就差没有放火把它烧掉后, 又不在那里干了。

就这样,到了她们十九岁生日那天,她们仍然在“俄亥俄-美制造”的成衣车间里缝口袋,开扣眼,为老板雅克-罗斯卖命。她们进这个车间时,布丝答应雅妮姆妈妈,她会做得富于理智一些, 做一个老实本分的工人,布西也做了同样的承诺。但几天以后,成衣车间的苦役气氛动摇了她们的决心。在她们和罗斯之间只有战争。别的女孩子不说话,工作一干完就匆匆离去,因为她们都有未婚夫开车来接她们去跳舞。布丝和布西,就她们俩没有未婚夫。

她们俩不大喜欢分开。有时,她们俩与一些男子外出,都总能设法待在一起,一起过夜。没有男孩能阻止她们这么做。布丝和布西无所谓,她们一起去离成衣车间不远的街角一家酒吧,喝着啤酒, 抽着棕褐色的卷烟,一边讲故事一边发出阵阵笑声。

她们讲的总是同一个故事,一个没完没了的故事。将她们带出车间,远离霓虹灯,远离瓦楞钢板屋顶,远离安有铁栅栏的窗户,远离不知疲倦地缝制同样的口袋、同样的扣眼、同样的“俄亥俄-美国 制造”商标的工作。她们已经出发了。她们周游世界,到她们在电 影里看到的印度、巴厘、加利福尼亚、斐济群岛、亚马逊河、卡萨布兰卡等许多地方去历险。或者到纽约、罗马、慕尼黑、墨西哥、马拉喀什、里约热内卢那些大城市去,那里有神奇的名胜古迹,规模宏大的宾馆屋顶是空中花园、喷泉,甚至设有像大海一样波浪起伏的游泳池。布丝最擅长讲这个没有终结的故事,因为她从书里,从报刊中读到过。她了解这些城市、这些国家的所有情况:冬季和夏季的气温、雨季、名菜、名胜和当地居民的风俗。不知道的,她就编造,编岀来的更加神奇美妙。

布西在一旁听她讲,补充某些细节,或提出不同意见,仿佛在修改往事,更正不确切的事,澄清夸大了的事情。这是个没完没了的故事,她们走到哪里就讲到哪里,无论是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里,还是大清早,等公共汽车去上班的时候,只要有时间,她们就讲个没完。有几次,旁边的人听见了,显得有些吃惊,耸耸肩膀。布丝的男友费朗索瓦想插话跟她们开个玩笑,但没过多久,他就厌烦地走开了。不过,布西很喜欢马克跟她们一起坐在酒吧里,因为他很会玩游戏,他讲的事情难以置信:夜间逃票乘坐欧洲快车旅行, 或在电台里住上几天,与工作人员同吃同住,在空闲的办公室里给朋友打电话。他说的那些事可能是真的,这从他那晶亮的目光中看得出来,布西很爱听他说话。马克不是她的男朋友,他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但有些傻呵呵的女孩的未婚夫,她叫尼柯儿,但不知何故,别人都管她叫“迷你”。

她们就这样谈论起如何享受奢华的生活。刚开始,她们只是说说而已,并不放在心上,就好像说要去厄瓜多尔或尼罗河上旅行一样。那还只是个游戏,是个梦想而已,不过是为了忘记车间里的 苦役,忘记与别的女孩、与罗斯老板之间的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尔后,这些想法成形了,她们开始说真格的了,仿佛这是毫无疑义的事情了。她们早该走了,再也不能待下去了。布丝和布西不再想别的。要是再等下去的话,她们会变得跟别人一样,变成尖酸刻薄的三八婆,而且,她们永远也不会有钱。还有,她们心里很明白,即使罗斯不开除她们,她们也待不了多久。

就这样,有一天,她们出发了。那是三月末梢,城里阴雨连绵,又黑又脏,绵绵细雨冷題飕的,打湿了一切,头发、穿了雨靴的脚, 甚至床单都是湿漉漉的。

两个女孩没去车间,却去了火车站,躲在站前的挡雨披檐下面。她们只有一张去蒙特卡洛的单程车票,是头等车厢的。她们 本想先去罗马,或威尼斯,从那里开始她们的旅行,但她们没有那么多的钱。那张去蒙特卡洛的头等车票已经吞掉了她们的大部分积蓄。她们给雅妮姆妈妈准备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我们去度假。你不用担心。吻你。”她们一起笑着把明信片投进邮箱里。

当她们走进铺着海军蓝地毯的漂亮的火车车厢里,坐在盖着灰毛毯的崭新的长椅上时,她们的心跳得特别快,以前还从来没这么跳过。这时,火车启动了,穿过肮脏的郊区,然后沿着陡坡全速前进。布丝和布西紧贴着车窗,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的景物,顾不上说话,也没时间笑。就这样,她们终于出发了,不知道会发生什 么事情,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回来,这样挺好的。她们害怕吓坏了雅妮姆妈妈,所以没带行李,只带了一个旅行包,装了几件衣服,食品、饮料都没有带。到蒙特卡洛的行程漫长,她们的钱已所剩不多了。时不时地,她们也有一些隐隐的忧虑,但不严重。再怎么说,这也是快乐的一部分。布丝时不时偷偷瞥一眼布西,心里马上又踏实了。布西的目光透过被风吹碎的雨滴划出条纹的火车车窗玻璃,始终望着一幅幅不断地在车窗外往后退去的苍翠的景致。

车厢里很热,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有规律地在她们的脑袋里震响。布丝在妹妹望风的时候睡着了。列车过第戎站后,布西叫醒了布丝,因为要提防査票员。她们的对策很简单,她们必须分开到两节车厢,谁先看到査票员就拿票,然后再给另一个,就这样互相传递。査票员是个蓄着小胡子的年轻人,他没有怎么检査布丝的车票,目光更多地投在了她的胸脯上。当他在另一个地方重新见到她时,他只是问了句“您在这里感觉好吗? ”布丝和布西知道,她们这下子可以安心地旅行了。列车一整天都在运行。后来,夜幕降临,布丝和布西首次看见地中海和黑越越的山峦中间的金属颜色的宽阔水面。

“真美! ”布丝说道。

“你看,有工厂厂 高耸的烟囱在黄昏的微光中吐射出火焰,仿佛是大海为这些火提供燃料的。”

“真美! ”布丝说道,我真想去那里!”她心想,她可以在坚硬如钢的水边,在油罐和烟囱之间漫步。大海边寥无人影,天空极为纯净,呈现出水和火的颜色。

过马赛后,火车行驶在夜色中。处处灯火通明,车窗玻璃却没有反光。布丝和布西又饿又渴又困。她们拉好窗帘,在长椅上睡 下了。当査票员打开包厢的门时,她们很害怕,因为他不是先前的那个査票员。他只是问了句:“你们的票查过了吗?”他没等回答就走了。

稍晚的时候,火车在尼斯车站停住了,两个姑娘放下玻璃窗,朝窗外看去,锻造的巨型拱穹下面,怕冷的人们急匆匆地走着。冷风吹进车站。布丝和布西十分疲惫,脸色苍白,浑身直打哆嗦。

过后,列车又出发了,车速减慢。每停一站,她们都以为到了目的地。她们探出身子看站名:波留、埃尔角。火车终于在蒙特卡洛停下了。她们下了火车,来到站台上。她们坐了十个小时的火车,现在天色已经很晚了。众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她们,尤其是那些穿着大衣耸肩缩颈的男人。布丝看着布西,好像在说:“你有什么想法,嗯? ”但她们太疲乏了,连笑的力气都没有。

她们乘坐出租车前往那家宾馆(“最漂亮的一家饭店,是看大海的最好的地方,还有上好的餐庁”)时,嘀咕了一阵吃饭的事情。鱼、螯虾、小虾和香槟酒,现在还不宜喝啤酒。

付完出租车车费,布西的钱包里没剩多少钱了,明天怎么去赌场,怎么付小费呢,在饭店前面,布西先下了车,躲在一簇花丛后面,布丝跑去订房间。(“一张大床,可以看到大海。”)片刻过后,是布西拿了钥匙去看410房间。她下来后,表示很满意,只是看大海不是很方便,要走到阳台上,浴室也小了些。布丝拍了她一下,两 人相视大笑。她们忘记了疲劳。她们必须赶快去吃点东西。布丝说,她准备狼吞虎咽一顿。她们分头上楼进了卧室,布丝比布西快三分钟,布西是从大厅里头的楼梯上楼的。宾馆里到处都是衣着漂亮的旅客。先生们身着西服、色泽明快的大衣和长围巾,夫人们则穿着镶有金丝银线的裙子,或者白缎子长裤。这两个穿着海军蓝开领衫和长裤的姑娘走过时没人注意。

当她们走进那间洁白的大卧室时,晕了一阵子。她们叫着、唱着,乱唱一气,脑海里有印象 的歌都唱,直到唱不出声来。然后,布丝走到冷飕飕的阳台上,而布西则打电话订晚餐。太晚了,没有鱼和螯虾吃了,但还有热三明治和香槟酒,楼层的侍应生用一张小小的活动餐桌端着这些东西送过来。他根本没有看见站在窗后的布丝的身影,布西给了他一些小费,他便一下子神采飞扬起来。

“晚安,小姐。”他一边关门一边说道。

这两个好朋友吃着三明治,喝着香槟酒,脑袋晕乎乎的,后来一下子痛了起来。于是她们熄掉电灯,和衣睡在温馨的大床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和随后的几天里,她们都像是在过节。首先可以看到日出,天刚蒙蒙亮,布丝就钻出被窝,到浴室里冲个热水澡,闻着带胡椒味的黄色新香皂,洗了好长时间。洗完澡后,她裹着浴室里的大浴巾,照了照挂在门上的镜子。然后,布丝浑身哆嗦地走出浴室。她拉开米色窗帘看日出。片刻过后,她听见浴室里的水声,布西也出来了,裹着一件玫瑰色的毛巾浴衣。她们一起凝望着渐渐明亮的珍珠色的大海,东边黑魅魅的海角边,美丽纯净的天空也豁然明亮起来。万籁俱寂,空阔的地平线显得无边无际,就像峭壁的边缘。太阳喷薄欲出时,几只海鸟在大海上飞翔,在风中盘旋, 飞得跟这两位姑娘住的楼层一样髙,或者更高。这些情景让人感到头晕目眩,奇怪得很,就像幸福一样。“真美……”布丝重复着。她紧贴着布西的浴衣,眼睛不离被照亮的大海。

稍后,她们轮流给饭店的餐厅打电话,让侍应生用活动餐桌给她们送吃的来,菜单上有什么菜她们都要,看到什么就要什么,对方说现在吃美国式鳌虾尚嫌太早时,她们就假装很吃惊。她们总会要一瓶香槟酒。她们喜欢将上嘴唇浸在轻盈的酒杯里,感受香槟酒的气泡刺痛嘴巴和鼻孔。那个小伙子现在经常到她们的房间里来,送来吃的东西、香槟酒和过分考究地叠着放在活动餐桌上的盘子里的早报。也许,他很喜欢两个姑娘慷慨付给的小费,或者他很喜欢见到她们,因为她们俩跟饭店里的其他顾客不一样,她们俩总是笑吟吟的,仿佛任何时候都很开心。

他教她们怎样调准淋浴管的冷热水混合器,怎样把手按在开关上使塑料板条转动,打开电动窗帘。他长着一头棕色的卷发和一双碧眼,名叫埃里克。但她们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因为她们还是有些不信任他。

最初的那几天,她们没做什么大事情。白天,她们到大街上去散步,观赏商店的橱窗,然后走到海边,在码头上看那些轮船。

“你想坐船走吗? ”布西问道。

“是的,走到天涯海角,天涯海角……去希腊,或者土耳其,甚至去埃及。”

她们沿着帆船漫步在码头上,挑选一条能带上她们远走他乡的船。但是,时下仍是冬天,冷风劲吹,把船上的帆索吹得嘎嘎直响,缆绳在呻吟,船上一个人也没有。

她们终于找到一条她们很喜欢的船。这是条身体肥大的蓝色小船,船上竖着一根木桅杆,驾驶舱只有壁炉那么大。这条小船名叫“卡特”,这个名字她们也很喜欢。她们登上小船,布丝在前面, 爬在舱柱的尖顶上,看着阴暗的海水,布西则站在驾驶舱边放哨,以防有人过来。

接着,天开始下雨了,她们走到大门紧闭的饭店的柱廊下面躲雨。她们看着水滴落在海港的水面上,有说有笑。时不时地,有辆汽车沿着散步大道缓缓开过来,驶向城市高处。

然后,两个姑娘回到了饭店,她们像往常一样,一前一后,一个坐电梯,一个爬楼梯。她们打电话订了许许多多吃的东西,她们要了柠檬汁、果汁或可口可乐。这是最初的几天。后来,布丝吃腻了送到饭店房间里的食物,也忍受不了东躲西藏的生活。每次有人敲门,她总要躲进浴室里,担心换了另一个侍应生。还有,她们也厌倦了这家饭店,众人开始用异样的目光打量她们,或许是因为她们俩从不换衣服,而且还有人撞见她们俩待在一起,布西说,他们最终会知道真相的。

一个阳光明媚的美丽的早晨,她们一前一后离开了饭店。布西先出来,仿佛她刚吃完早餐,要去花园里的游泳池边散步。布丝把装着衣物的旅行包从窗户那里扔了下去。几分钟后,她也下了楼,走在林阴大道上。她走过一片房屋,见到带着旅行包的布西。

她们有说有笑地走着,决定搭乘别人的便车,因为她们的钱差不多花完了。

布丝想去尼斯,布西则想去意大利,她们只好抛硬币决定到底去哪里,结果是布西赢了。出发之前,布丝很想给家里挂个电话以告平安。她往电话机里投了一枚硬币,当雅妮姆妈妈在电话的那一头拿起电话后,布丝在电话被切断以前飞快地说了几句:

“我是克利丝黛尔,我很好,你别担心,吻你。”

布西说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么短暂的通话,而且,说不定雅妮姆妈妈还以为她们被劫持了,被迫说得那么快。

“你这么想?”布丝说道。她好像担心过一阵子,过后没去想这件事。稍后,布西说道:“我们给她寄一张蒙特卡洛的明信片。她接到明信片时,我们已经到了意大利,就没什么危险了。”

她们在一家烟店里挑了一张印有悬崖峭壁、王宫或诸如此类的东西的明信片,借了支圆珠笔,两人都写上:“不久就回来,吻你”,并且签上名字:克利丝黛尔、克利丝德尔。她们写上雅妮姆妈妈的地址后,把明信片塞进了邮筒。

她们在海边的散步道旁有红绿灯的地方等着搭便车。风和日丽,她们没有等太久:一辆梅赛德斯牌汽车停下了,开车的是一位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穿得像花花公子,浑身散发出肥皂气味的男子。布丝坐在后座上,布西则坐在副驾驶位置。

“你们上哪儿去?” “去意大利。”布西说道。

那人把手指放在太阳镜中间。

“我只到芒顿,但意大利离芒顿很近。” 汽车开得很快,布西心里有些难受。也许是因为那人身上的肥皂味。他不时瞥一眼坐在他身边的姑娘。

“你们是孪生姐妹吗?” “是的。”布西答道。

“看得出来,” 那人答道,“你们俩长得像两滴水一样。” 两个姑娘不想跟他搭腔,他很气愤。他点上一支烟。拐弯的地方他都乱超车,别的车不给他让开位置,他就疯狂地按喇叭。

然后,他突然说道: “你们知道吗,你们这样搭便车太危险了,你们长得那么漂亮。”

“真的? ”布西问道。

那人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笑声:“是的,如果我带你们转上一圈,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你们怎么办?”

“您知道,我们会自卫。”

“你们怎么办呢?”

布西思忖了片刻后,平静地说道: “那好办,我用手肘朝您的喉结上猛击一下,您会疼得哇哇叫的。这时我的伙伴朝您的两只耳朵甩上几记耳光,让您的鼓膜爆裂。如果这还不够,我身上带了一根别针,我用它猛刺你那玩意儿。”

那人有片刻工夫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开车。布西看见他吃力地咽着口水。这时,汽车进入芒顿市区,那人没有预先通知就猛地把车刹住。他俯下身子。俯身打开布西那边的车门,“喂,你们到了。滚吧!”

两个姑娘下车走在人行道上。那人咣当一声关上车门,梅赛德斯车飞快地消逝在大街的尽头。

“他怎么了? ”布西问道。

“我想是你把他吓坏了。”布丝说道。她们为此笑了好一阵子。 她们决定徒步游览。她们穿过小城,小城的大街上洒满了阳光。在一家食品店里,布西向老板打听一些情况,布丝则趁机拿了两只苹果、一只橙子放进旅行袋里。她们走了一程后,在海边坐下 休息,吃着苹果和橙子。冷风习习,美丽的大海呈深蓝色,浪花翻腾。像这样默默地看着大海,一边吃着青苹果,感觉真不错,你忘记了世人,你变得遥远,恰似消逝在大海里的一座孤岛。布西想的就是这个,因为远走高飞、忘却尘世和焕然一新很容易,因为有这阳光、风和大海。

白色的海鸟在海浪上面盘旋鸣叫着。布丝把一块橙子皮扔到石子海滩上,鸟儿猛扑下来,鸣叫着,而后又飞走了,在风中飘浮着。

“这里真好。”布丝说道。她转身望着布西。她那美丽瘦削的面庞这几天已经被太阳晒黑了,黑发上盐和阳光在闪亮。

“在这里待上几天怎么样?” 布丝说道: “待到明天吧!” 她们在海边找到一家饭店,是一幢全白的老饭店,后面是花园。这里没有蒙特卡洛那么豪华,但这一次她们决定要一间双人房。布西在填登记簿时问道:“要马上付钱吗? ”自然,接待员说道: “随便什么时候,离店时结账最好。”这么问一下能让人相信你。房间很漂亮,很明亮,可以看见远处棕桐树间与天空浑然一色的大海。

这里的夜晚特别美丽,风停了,仿佛中断的呼吸,美丽昏黄的光使白色、玫瑰色的房屋大放光华,在苍白的天空上剪出这座古老城市的身影。这里仿佛是世界的尽头,“就像在威尼斯。”布西说道。“去吗?还去威尼斯吗?”布丝用一种孩子般的口气问道。布西微笑着抱紧了她。

有一次,晚饭后,她们沿着别墅和花园间蜿蜓的小路,登上一座小山山顶,看太阳落到城市后面。路边停着的汽车下面和墙头上,有许多野猫正瞪着圆圆的眼珠,盯着她们。那里几乎没有什么风,空气和煦,像是在夏日,充满金合欢花的芳香。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是让人忘掉一切的地方。布丝和布西坐在小山顶上的一道斜坡上,那里有一小片的松树林。关在那些别墅的花园里的狗叫了起来。夜幕渐渐降临,没有阴影,只是各种色彩先后褪去了,宛如灰烬。这里的烟雾非常柔和,烟雾从几个地方升起,金色的火红色的云霞一直向天边延伸。后来,夜色苍茫,屋顶上、平行六面体高楼上,到处都是闪烁的灯火。大海上也有灯光,那是航标的信号灯、防波堤的路灯,也许,远离海岸的洋面上,还有一条驶往热那亚的大货轮若隐若现的灯光。

两个姑娘凝望着山下的海滨、小山谷里、山冈的小路上所有闪亮的灯火,看着像磷光闪闪的小虫一样缓缓前行的小黄点车灯。它们那么远,那么小,从山顶看去,它们不再那么重要了。

“这里真好。”布丝喃喃道,脑袋倚在朋友的肩上,仿佛快要睡着了。但是,布西感觉到她身上的某种奇特的东西,就像有人从背后看你,或者感觉到有些不妙的事情要发生。她的心跳得很快,很剧烈,在脑袋里、喉咙里震动,疼痛难忍。她时不时战栗着,有一种针扎似的感觉沿着手臂,沿着脊背往上爬,在颈脖上打成一个结子。也许是夜里的寒气。但是,她没有跟布丝提起过一个字,不想打断她的梦幻。她敛住呼吸,片刻后,她的呼吸化作长长的叹息。

“你怎么了? ”布丝问道。

“没什么……起来,走吧。”布西说道,她开始下山了,朝城市,朝如同勤劳的小虫似的熠熠闪烁的灯火走去。

吃饭的问题并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的。两个姑娘下榻的那家饭店的餐厅晚上不营业,她们肚子饿的时候必须想方设法应付。一天晚上,她们到海边的一家大餐馆里吃东西,到了要结账的时候,她们一前一后从厕所的窗户里溜走了。那是一个窄小的天窗,她们的身子很细,爬出窗外没费太大的劲,然后她们拼足力气朝她们住的那家宾馆跑去。第二天,她们又在市中心另一家饭馆里干了同样的事。她们逃出来后,很高兴,若无其事地分头溜走,然后在港口碰头,像以往那样,笑谈着这一切,为能逃走而兴奋不已。“我们发誓,假如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人被逮住了,另一个要竭尽全力帮她逃走。”布丝说道。“我发誓。”布西回答道。

后来,她们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必须换到另外一个城市去。

布丝决定了,要去意大利,她们必须换一套服装。在一家大商店里,她脱掉了身上的蓝裤子和T恤衫,出发时身上穿了一套全白的衣服:布丝穿着套领背心、到膝盖的紧身短裤、尼龙夹克衫,布西则穿着一条直裙和一件羊毛外套。在纪念品柜台,布西为自己挑 一条饰有美洲印第安人装饰图案的珍珠头箍,为她的朋友选了一副象牙色的塑料手镯。在皮鞋柜,布丝和布西脱掉了有些穿旧了的皮鞋,换上美国西部式样的白色人造革短靴。

她们换了装束后,没回饭店取包就出发去了意大利。这样就不会碰上付账的问题,再说,包里所装的那些东西也不值得返回一趟。“还有,”布丝说道,手中不拿东西拦便车更容易,更方便。”布西把钱袋和身份证都带在身上,她们还剩一点点钱。但布丝连一支口红都没有。

她们更愿意坐火车去,但现在,她们手中的钱已买不起一张火车票。于是,她们走出了城市,朝路过的汽车打手势。她们没有等太长的时间就等到一辆白色的阿尔法-罗密欧汽车,开车的是位意大利人。像往常一样,布西坐在前头,布丝坐在后面。那人大约有四十上下年纪,面颊上长满胡须,眼睛非常蓝。他的法语说得很糟糕,而这两个姑娘又一点意大利语都不会。但他们在一起还是有说有笑的,每次那个男子说出一句颠三倒四的句子,姑娘们都要朗声大笑,他也跟着笑。

过边境的那阵子,大家又严肃起来,不过没遇上什么麻烦。那位意大利海关人员察看了两个姑娘的身份证,跟开车的男子说了句什么,两人大笑。然后,汽车又开始在海边的别墅和花园间蜿蜒、沿着海角和港湾向阿拉西奥方向延伸的公路上全速前进。

下午的晚些时候,他们一行到了城里。大街上、人行道上人来人往,踏板摩托车在无轨电车和汽车之间东拐西拐,川流不息,马达轰鸣。布丝和布西看着这一切,眼神里充满惊奇和赞叹。她们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这样的喧腾,这样的五光十色。开车的男子把阿尔法-罗密欧汽车停在一个环绕着连拱廊和棕桐树的大广场上,把这辆漂亮的新车随便停在一个地方,根本不听警察的指挥。

他指了指那家桌子上铺着白桌布的大咖啡馆,把两个姑娘带到那里,坐在外面的阳光下。那人跟服务生说了句什么,服务生随即端来两大块涂着奶油和巧克力的冰淇淋。他自己只要一小杯浓黑的巧克力咖啡。看着这两大块冰淇淋,她们惊叫起来,笑得好厉害,引得顾客都回头朝她们那里看。但他们没有感到不舒服,也不好奇。他们看着这两个身穿白衣服,肌肤呈铜紫色,头发被大海和太阳弄卷,端坐在两块雪团似的大冰淇淋前面的漂亮姑娘,也跟着笑了。

她们俩把两大块冰淇淋全吃光了,而后又喝了一大杯清水。

那人几次看表,说道:“我该走了。”也许,他在等她们俩一起走。布西指着城市拱廊房屋、不停地有汽车和摩托车转圈子的跑马场似的广场,指着所有这一切,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那男子马上就明白了,但他没有表现出失望和气愤。他付完冰淇淋和咖啡的账钱,然后又回到姑娘们身边,注视了她们片刻,两只蓝眼睛在他黑黝黝的面孔上炯炯闪亮。他俯下身子对她们说:“亲一下,亲一下。”布西和布丝吻了他的脸颊,闻了片刻他皮肤上散发出的刺激的香水味。然后,他向他的阿尔法-罗密欧汽车走过去,汽车启动了。她们目送着汽车绕广场转了一圈,加入汽车的芭蕾舞中,然后在大街上消逝了。

天色开始晚了,但两个姑娘根本不担心她们在什么地方睡觉。

布西的腰带上挂了个海军蓝人造革钱袋,除此以外,她们没有笨重的行李。于是她们开始在城里闲逛,看看这里的人、房屋和窄小的街道。总有许多人,人山人海,越聚越多,对意大利人来说,夜晚并不是一天的终结而是新的一天的来临,随着夜幕的降临而开始。

人们从所有的房屋里走出来,男子身着黑西服,皮鞋油光可鉴,还有女人,还有孩子,连老人也来到街上,有的还自带藤椅,坐在人行道边。

所有人都在说话,从街道的一头向另一头打着招呼,或者用汽车、摩托车的喇叭交谈,有一些年轻人走在布丝和布西身边,挽着她们俩的手臂,凑近她们,把她们夹在中间。他们也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用他们的语言讲述的许多故事让布丝和布西晕头转向。

大街上的所有这些人,这些妇女、奔跑的孩子,第一批开灯的店铺,还有男宾理发厅里,一个脸上涂满泡沫的胖乎乎的男子躺在钢质红皮扶手椅上,一边让理发师刮胡子一边看着大街,这一切都让两个姑娘发笑,让她们俩心醉神迷。走在布丝和布西身边的小伙子疲倦了,走开了,又有另外两个面孔和头发都是棕色、牙齿非常洁白的男孩子走了过来。他们试着用法语、英语跟她俩交谈,后来又开始用意大利语闲聊,抽着散发出枯草叶味的仿冒美国烟。

布丝和布西走进时装店、皮鞋店,试穿裙子和造型很像古希腊罗马悲剧演员穿的厚底靴的拖鞋,没搭理那两个待在时装店的橱窗外向她们打手势、扮鬼脸的男孩。

“他们使我好紧张。”布丝说道。

“别理他们,别看他们。”布西说道。

店外有那样的小丑捣乱,她们俩想下手就不容易了。人们在商店前止住脚步,眯起眼睛想看清时装店里发生了什么事。突然, 来了一位警察,布西和布丝感到心跳得更快了,但他在那里出现只是像别人一样出于好奇。后来,当他感觉到自己也被别人当成无关闲荡的人时,很恼火,便走进店里,说了些什么,女售货员用法语翻译道:“他问你们那两个男孩是不是在找你们的麻烦。”

“是的。”“没有。”布丝和布西同时说道。她们俩有些拘束不安。

她们俩走出商店后,发现那两个男孩已经溜走了。再也没人敢靠近她们,仿佛所有的人都知道警察出面干预之事。

下午快要结束时,布丝感到两腿很沉重,开始喘气。布西看着她,发现她那风吹日晒的面色竟那么苍白时,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布丝耸了耸肩膀。

“我累了……有些冷,没什么。”

于是她们开始找旅馆。但到处都是一个样。当她们步入宾馆大厅时,接待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偷偷地打量着她们,马上就要布西预交住宿费。真讨厌,假使她们有足够的钱的话,她们很乐意付,但布西的钱包差不多都空了。这样她只好装成只是来打听情况的样子,说道:“谢谢,我们回头再给你们打电话预订。”然后,她们赶紧溜走了,她们害怕饭店里的人报警。

“怎么办昵? ”布丝问道。

所有的人都让她们心烦。而且,由于那名警察的出现,她们没能再从那些商店里偷到任何东西。她们只好返回巴尔梯吉尼亚广 场,从那里去海滩。天空一望无际,呈现出玫瑰红色、珍珠色,耸立在海滩上的高大的旧房子酷似搁浅的大船。布丝和布西还从来不曾想像过有这么美丽的地方。

“依你看,威尼斯也是这个样子吗? ”布丝问道。

海鸟贴着海面缓缓飞翔,轻轻地跳到海浪上。海滩充满浓厚、遥远的气味,海盐味,天上的玫瑰色霞光倒映在旧金色的海面上。

“我真希望永远留在这里。”布丝又说道。

她们坐在沙滩上,靠近浪花边,看着夜幕降临。

她们就在海滩那里睡觉,有一道通向一扇被人堵死了的门的台阶和一个废弃的船架做掩护,既能挡风,又没人看见。沙子温暖、柔和,还保留着最后的那抹金色阳光的温热。露天睡觉,四周是浪涛声和强烈的盐味,感觉良好。她们仿佛到了世界的另一头,从她们童年开始的所有往事都烟消云散、荡然无存了。

夜里,布西醒了过来。她浑身发冷,难以入眠。她悄悄地在海滩上踱着步,一直走到大海边。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放射光华,照亮了海浪,洁白的浪花在月光下熠熠闪亮。海滩上,肉眼所及之处,没有一个人影。那一座座旧房子的身影黑黢黢的,窗帘紧闭,阻挡海风进去。

少女良久谛听大海的波涛声,长长的海浪在沙滩上没精打釆 地化为浪花。浪花粼光闪烁,涌至她的脚下。海湾的尽头是卡波-梅尔灯塔,再过去,阿本加的微光照亮天空,照亮小山冈上面。

布西真想跳入月光闪烁的黑漆漆的海水中,但她怕冷,也有些胆怯。她只把靴子脱了,光着脚丫在浪花泡沫中行走。海水冰凉、轻柔,宛若漆黑夜空上的月亮的光华。

接着,她在仍然酣睡中的布丝身边坐下。自她们出发旅行以来,她又一次感受到这种强烈的空虚,几乎是绝望,撕扯并捅入了她的身体里。在这样的夜晚,在沉寂的海滩上,布丝在沙地上酣睡,她的头发在风中拂动,大海的波涛声悠然、无情,还有无情的月光,布西的空虚是那样强烈,那样恐怖,那样痛苦。她低声呻吟着,弯下了身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布西茫然不知。她就像在宇宙中数千公里远的地方迷了路一样,永远也没有希望回来,被世人抛弃,周围是死亡、恐惧和危险,不知哪里是归宿。也许,她做了一场噩梦,从她还是个小姑娘时起,当她半夜醒来时,一身冷汗,总是大喊“妈妈, 妈妈”,但她知道没有人会应答,没有东西能抚平她的忧伤,雅妮姆妈妈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也无济于事。她压低声音说:“我在这里,别怕。”但布西,她的整个生命,直到她身体最小的部位都在无声地抗议“你不是我的亲娘,不是我的亲娘!”

此时此刻,布西的孤独和绝望感太强烈了,布丝也给惊醒了。她直起身子,睡眼惺怆,卷发上沾了许多沙子和干海草。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的声音那么奇怪,加上她的满脸睡意,使布西的恐惧一下子融化了,她大笑起来。布丝莫名其妙地望着她,也跟着笑了。布丝最后也睡不着了,两人决定到海滩上走一走。让大脑清醒清醒。

她们沿着海滩上的旧房子,一直走到城市的尽头,这些老房子很像是搁浅了几世纪的船架。由于她们走过,不时有一只狗在某个地方吠着,还能看见老鼠在海滩上逃窜的鬼鬼祟祟的影子。

她们坐在海滩的尽头,离喇叭形河口湾不远的地方。她们点了一支美国烟,默默吸着,眼睛凝视着黑黢黢的地平线和月光闪亮的光点。这个时候,几乎没有风,黎明前总是这样,但是空气又冷又湿,两个姑娘紧紧拥在一起,这样会暖和一些。也许此刻,布西想的是到一家大商店里偷一床被子或一件风雪大衣。她之所以有这种想法,并不仅仅因为她感到冷,还因为这天夜里,布丝咳了起来。也许是这些天来的劳顿,风吹日晒,吃饭不仅没规律,而且乱吃一通,还有在潮湿的沙滩上度过的这个被冷风和雾包围的漫漫长夜。布丝全身哆嗦着,被布西握着的手滚烫滾烫的。

“你不会是病了吧?”

布丝回答道: “不会的,一下子就会好的。”

“太阳就要出来了,我们去喝咖啡吧。” 布丝的声音嘶哑,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

她们依然待在那里,坐在河口边的鹅卵石上,凝望天际和天空,直到白日的第一抹微光在东方显现,一个灰块在大地上渐渐扩大。太阳在明亮纯净的天空上出现后,两位姑娘又到老房子那边靠墙的沙地上休息去了。她们睡着了,也许梦见了她们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旅行。

当太阳高高地挂在天空上时,布西醒了。宽阔的海滩上,只有几个渔夫的身影在远处出现,他们正忙着修理搁浅的小船,或者晾晒渔网准备修补。布西又饿又渴。她看了好久躺在身边的布丝, 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布丝的脸色惨白,双手冰凉,但她的两眼炯炯闪亮,充满焦虑。

“你病了吗? ”布西问道。

布丝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句什么。她的呼吸更加急促。布西扶她坐起来时,发现她皮肤上的小汗毛都倒竖起来,仿佛起了鸡皮疙瘩一般。

“听着,”布西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到城里去找一只皮箱来,有了皮箱就可以住旅馆。然后,我给你找一些食品和饮料,弄点茶和柠檬来,它们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布丝没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所以布西马上就走了。她沿着海滩,走上一条大街,在街上寻找一家大商店。

布丝独自留在海滩上,坐在沙地里,背靠着那堵开始被早晨的太阳晒暖的灰泥脱落的旧墙。她凝望着前面的大海和天空,眼光迷离,仿佛置身于远离现实的虚无缥缈的烟雾里。她轻轻呼吸着, 以免弄疼肺部。这种断断续续的呼吸让她疲惫不堪,让她头晕目眩。这时,海滩上热闹起来,孩子的叫喊声,女人的说话声,男人的声音,也许还有收音机的含混不清的杂音。但布丝对他们不关心。

她所听到的这些声音仿佛是从一条长走廊的最里头传出来的,断断续续,变了调子,无法理解。

“你叫什么名字?” 突然的问话吓了她一跳。她扭头,看见一个小伙子站在她前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很尖,但并不让人难受。

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位少女,她那铜色的面孔、睡得皱巴巴的白衣服、沾满沙粒的乱蓬蓬的头发和塑料手镯。

布丝听懂了他提出的问题,她竖起拇指,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大拇指吗?(原文为意大利语)”小伙子问道。他笑了起来,布丝也跟着笑了。

然后,他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叫索诺·皮埃特洛巴奥罗。皮埃特洛巴奥罗。”

布丝说了一遍他的名字,两人又笑了起来。

她完全忘记了肺部的痛苦和发烧引起的痉挛。她只感觉到一种奇异的陶醉,就像好久没吃饭、没睡觉后的那种并不难受的虚弱感。

皮埃特洛巴奥罗在她身边坐下,背靠着墙壁。他拿出一包揉皱的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取出两支差不多要断的弄弯的烟。布丝接了一支。柔和的烟味让她感觉略好一些,至少开始吸的那几口给她的感觉是这样,而后她猛咳起来,小伙子跪在她前面,显得有些害怕。

“我这里痛。”布丝指着胸部说道。

“痛?”男孩说道,“没吃药吗?(原文为意大利语)”

“没有,没有。”布丝说道。

她咳得筋疲力尽,前额上、鼻子两旁沁满细小的汗珠。她感到太阳在天空中越升越高了,现在差不多到十一点钟的位置了。

皮埃特洛巴奥罗和布丝静静地坐着,默默地看着海浪撞击海滩。

没过多久,布西回来了,手臂上抱着一件黄褐色的大风雨衣和一瓶啤酒。她气喘吁吁地在沙滩上坐下,就像猛跑过的人一样。

“他是谁? ”布西问道。

“他叫皮埃特洛巴奥罗……”布丝说道。

男孩咧嘴大笑。“皮埃特洛巴奥罗。你呢?”

“布西。”布西答道。

布丝学了一声猫叫,好让他听明白。

“噢!小猫!小猫!(原文为意大利语)”他笑了起来,两个姑娘也一起笑了。他们一块喝啤酒,每人拿到瓶子后都要擦一下瓶口。布西指着风雨衣,告诉布丝她是怎么搞到手的。

“这是为你弄的。没有办法弄到皮箱,它们都被链在一起了。

偷风衣的时候,差一点被逮住了。我只好一个劲地逃跑,手臂上挂着这玩意儿,不知跑了多久。售货员在后面猛喊,“抓贼!抓 贼!”幸亏他身体肥胖,一下子就没力气跑了。

“抓贼!抓贼!(原文为意大利语)”皮埃特洛巴奥罗重复了一遍,逗得她们大笑不止。

布西帮布丝穿上风衣。

“稍大了一点,但能保暖 。”

“啤酒是怎么弄来的? ”布丝问道。

“噢,它装在一家关了门的商店前的一只纸箱里,我随手就拿了出来。”

他们继续轮流喝着啤酒,然后,皮埃特洛巴奥罗又拿出他那包皱巴巴的切斯特菲尔德名牌烟,递给两个姑娘。

布丝摇了摇头,布西也拒绝了。她对他说: “我饿了。” 男孩望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她指了指嘴巴,嚼了几下。

“噢,明白了,你想吃东西。(原文为意大利语)”他陡地站了起来,跑着消失在面朝海滩的大街上。

她们俩默默不语、一动不动地背靠着旧墙壁,看着大海,等他回来。冷风阵阵吹来,天空上飘着几块乌云。布西想起缝衣车间、 郊区灰蒙蒙的街道、阴暗的斗室和雅妮姆妈妈坐着的厨房,想起现在已经遥远的那一切。几天来,她还是第一次想到这些而内心不含恐惧,而是一种淡漠,仿佛她真的决定永远也不回那间屋子。

她瞥了一眼布丝,看着她那副稚气的面孔,执拗的嘴唇,她那饱满的前额和被风拂动的卷发。穿上黄褐色风衣的布丝仿佛又暖和了,呼吸也平稳了,不像先前那么急促,脸也不那么苍白 了。布丝目不转睛地看着大海和海滩上的沙子,仿佛睁着眼睛 睡着了一样。

“要回去了。”布西平静地说道。她说得那么平静,布丝转过脸来,心慌意乱地看着她。

“现在该走了。该回去了。”布西又说了一遍。

布丝什么也没说,又开始凝望海滩和大海。只是,她的眼里噙满泪珠。眼泪在她的脸上流淌,被海风吹到了一边。布西发现她在默默地哭泣时,紧紧地抱住了她,说道:“并不仅仅因为这个,你知道,我也一样,也会病倒的,还有——”她没能说下去,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我也一样,我也想去威尼斯,去罗马,去西西里岛,然后到希腊,但不能像现在这样去,现在这个样子……”

突然,布丝生气了。她推开布西,试图站起来。她战栗着,声音嘶哑。“胆小鬼!胆小鬼!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害怕。你害怕进监狱,这才是原因,是不是?”

布西看着跪在沙地上的布丝。她的眼睛里噙满泪花,头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肥大的风雪大衣的衣袖遮住了手指。

“我这么说是因为这是真的。我们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我们已经走投无路。现在该回去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布丝的怒气马上就消了。她重新在沙地上坐下,头仰向后面,靠着墙壁。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男孩回来了,带来一块大面包,一袋橙子。

他在两个姑娘前面停下,蹲下身子,把吃的东西递给她们。他和善地微笑着,两眼在黑黝黝的面孔上闪亮。布西接过面包和橙子,向他表示感谢。然后,他们默默地吃了起来。海鸥也被美味的食品引过来了,鸣叫着在他们的头顶上转悠。布西吃完橙子后,到海边用双手捧一些海水洗脸和手。她给布丝捧了一点水回来,擦洗她的前额和眼睛。

“现在该走了。”布西说道。她指了指海滩的另一头,夕阳西下的地方。

“现在我们要回家去了。”布丝也站了起来。她太虚弱了, 只好靠在布西的肩膀上,以免摔倒。

“去哪儿?哪儿?(原文为意大利语)”男孩问道,声音里满含焦虑。他走在两个姑娘身边,审视着她们的面孔,就像一个哑巴,想从她们的眼睛和 嘴巴上探出点什么。“去哪儿?哪儿?(原文为意大利语)”

他被一根露出地面的木头绊了一下,跳了起来,扮了个鬼脸,逗得两个女孩子微微笑了。但他没笑。他明白了,声音嘶哑地说道:

“我……我要跟你们在一起。劳驾,我陪你们一起……(原文为意大利语)” 她们离开沙滩,走进城里时,他仍一动不动地待在海滩上,垂着手臂,凝望着她们。快要拐进一条冷清的小街时,布西回头准备跟他打个手势,看见他小小的身影站在一望无际的海滩上,岿然不动,犹如海边的一根木桩。她带着布丝,在各家各户用午餐的嘈杂声中,走进阴暗的城市,没有向男孩招手。

在一个加油站的路边,她们找到一辆印有“射击”二字的卡车。

她们肯求司机捎上她们,司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同意搭她们一 起走。

没过多久,这辆巨型半挂车便载着坐在驾驶室里昏昏欲睡的布丝和布西,朝法国驶去。司机抽着烟,听着意大利电台声嘶力竭的广播,不理会她们俩。过边境时,警察仔细地查看了两位姑娘的证件。其中一名警察只说了句:“跟我们走一趟。”在警察分局的大厅里,有一位四十岁上下年纪、脑袋有些秃、目光冷峻的民事警探。当身穿制服的警察把两个姑娘带进去时,那人略略笑了笑,说了句“我们的两名女骑士终于来了。”也许,他并没有说“女骑士”,布西没有听见,她看着布丝执拗的面孔,没有想往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想在灰尘弥漫的走廊和暗无天日的单人牢房里的漫长期待。她只想什么时候她们能再度出发,远走高飞,一走就永远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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