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原精舍诗编年笺注稿》0634

0634-1

至下关望江，忆往岁与实君别处

马蹄二十里，柳阴蹴尘雾（1）。摇摇车中魂，遍挂所历树（2）。疏灯指江馆，行李倚櫑具（3）。乍夺窗榻凉，黯接城郭暮（4）。凭栏望波涛，楼船散凫鹜（5）。铙吹夷歌起，旗纛神飙怒（6）。市门喧卖浆，荒岸引闲步（7）。飞桥翳亭屋，曾别佳人处（8）。岁时鸟翼过，颏唾蛟涎污（9）。依稀月下颜，缅邈天边去（10）。留语暖我腹，平生此旧故（11）。道德负初心，衣冠况孤注（12）。猥持衰疾躯，蹀躞候津渡（13）。拂襟零露新，江山有馀慕（14）。

【笺注】

据易顺鼎《九月十日将赴闽，由金陵乘轮舟至上海即事感赋四首》其二注：“伯严是日回南昌，约余同出下关，未果。”可知本欲九月十日（10月18日）与易实甫同行未果。据此诗，黄昏时分，陈三立才至下关候船，欲往南昌。陈三立此次前往南昌，因为被推举为南浔铁路协理，前去议事。望着江面，想起过去正是在此与实君分别处，写下此诗。

实君，即毛庆蕃（1846-1924），字伯宣，一字德华，号实君，江西丰城人。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曾署直隶布政使、江苏提学使、甘肃布政使，亦曾任护理陕甘总督。是潭州学派重要人物。有《古文学馀》、《丰城毛先生遗集》传世。

陈三立与毛庆蕃相交颇深。陈三立所撰《清故护理陕甘总督甘肃布政使毛公墓志铭》云：“公于三立之交，相摩以道义，相输以肝胆，规我之过，警我之顽，诱掖我，爱护我，始终数十年如一日，平生所兄事引为畏友，盖无以逾公云。”毛曾宗程朱理学，陈三立意向阳明心学，二人间曾有争论，但相交无碍。

陈三立写此诗时，毛正在直隶布政使任上，写了对远方友人的思念与敬慕。

（1）“马蹄”二句：马蹄踏过了二十里路，就踏进了柳树阴里的尘雾。

（2）“摇摇”二句：摇摇晃晃的车中，我的心神，到处关注着所经过的树木。

 “遍挂”，此指心神到处牵挂、关注。唐贾岛《投张太祝》：“身卧东北泥，魂挂西南霞。”

此诗的前六句，写前往下关江馆候船。所以关注树木——“徧挂所历树”，是关心秋意的状态吧？

（3）“疏灯”二句：稀疏的灯光指向了江边的寓馆，倚赖有隽不疑似的学官的行装，不失自尊。

“行李”，出行所带的东西。明冯惟敏《南锁南枝·盹妓》曲：“半夜三更路儿又蹺蹊，东倒西欹顾不的行李。”

“櫑具”，即“櫑具剑”，《汉书·隽不疑传》：“武帝末，郡国盗贼群起，暴胜之为直指使者，衣绣衣，持斧，逐捕盗贼，督课郡国，东至海，以军兴诛不从命者，威振州郡。胜之素闻不疑贤，至勃海，遣吏请与相见。不疑冠进贤冠，带櫑具剑，佩环玦，襃衣博带，盛服至门上謁。”颜师古注引晋灼曰：“古长剑首以玉作井鹿卢形，上刻木作山形，如莲花初生未敷时。今大剑木首，其状似此。”后遂以“櫑具”作为学官的典故。此指学官一样的人携带的不失尊严的行装。时陈三立在前年（1903）被聘为三江师范学堂总稽查，故云。

（4）“乍夺”二句：乍然占据了窗榻的凉意，接触到了城郭黄昏的昏暗。

（5）“凭栏”二句：凭靠着栏杆望着波涛，楼船像野鸭散布水面。

 “散凫鹜”，如野鸭分散。宋李弥逊《和张嵇仲秋日病中见示》：“公庭散凫鹜，文字杂休假。”

（6）“铙吹”二句：吹奏起的洋人的军乐；羽饰的旗帜，散发着迅猛的军队的怒气。

“铙吹”，指演奏铙歌的军乐队。《隋书·礼仪志三》：“后部铙吹一部，铙二面，歌箫及笳各四具，节鼓一面，吴吹筚篥，横吹各四具，大角十八具。”

“夷歌”，夷人的歌曲，亦泛指外族的歌曲。唐杜甫《阁夜》诗：“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几处起渔樵。”此处指洋人的歌曲。

“旗纛”，饰以鸟羽的大旗。唐韩愈《南海神庙碑》：“旗纛旄麾，飞扬晻蔼。”

“神飚”，犹“神风”，比喻迅猛的军队。《文选·陆云＜大将军宴会被命作诗＞》：“神风潜骇，有赫兹威。”李周翰注：“神风，神兵也。”

从第七句“乍夺窗榻凉”，到第十二句“旗纛神飙怒”，写陈三立来到江馆候船，凭栏四望，所见江上船只。

（7）“市门”二句：市集门口卖茶水的，大声叫卖；荒江岸边，吸引我悠闲散步。

 “卖浆”，出售茶水、酒、醋等饮料，旧为微贱的职业。《史记·货殖列传》：“卖浆，小业也，而张氏千万。”

（8）“飞桥”二句：一桥飞架高空，遮蔽着亭馆房屋，曾是我与贤良的友人分别的地方。

 “飞桥”，架设于高空的桥梁。《后汉书·西域传·大秦》：“又言'有飞桥数百里，可度海北’。”

“佳人”，指君子贤人。《楚辞·九章·悲回风》：“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貺。”此指毛庆蕃。

（9）“岁时”二句：一年的时光如鸟飞而过，你的精当言辞如颏唾，已被蛟龙口液所玷污。

“鸟翼过”，此形容时光如鸟快速飞过。宋强至《依韵奉和司徒侍中辛亥二月十五日》：“去去春光鸟翼过，云阴风恶更相和。”黄庭坚《岁寒知松柏》：“光阴一鸟过，翦伐万牛难。”

“咳唾”，咳嗽吐唾沫，比喻精当的言论。语出《庄子·渔父》：“窃待於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

“蛟涎汙”，蛟龙的口液。宋陆游《度筰》诗：“回观目眩浪花上，小跌身裹蛟涎中。”“蛟涎汙”，被蛟龙的口液玷污。此似指毛庆蕃的言论被奸邪之人毁谤。

（10）“依稀”二句：还依稀记得你月下的面容，离去到了遥远的天边。

 “缅邈”，遥远。《文选·潘岳＜寡妇赋＞》：“遥逝兮逾远，缅邈兮长乖。”吕延济注：“缅邈，长远貌。”

（11）“留语”二句：你留下的言语，温暖我的肚腹，是我一生的一个旧友。

（12）“道德”二句：你的道德负载着本心，何况文明礼教正在孤注一掷之时！

“初心”，本意。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五：“既不契於初心，生死永诀。”“负初心”，承担着初心。

“衣冠”，借指文明礼教。清俞正燮《癸巳类稿·诵佛经说下》：“知大地之广，则能敬佛；知圣王之道，行於衣冠文物之邦，则不为怪谬之谬，谓三教同源。”

从第十三句“市门喧卖浆”，至第二十四句“衣冠况孤注”，写陈三立闲步到当年与毛庆蕃相别处，想起离别的暖心话语，想到友人远去，深感友人的道德坚持。

（13）“猥持”二句：我不争气地支撑着衰老的病身，迈着小步等候在渡口。

“猥持”，不争气的持有。宋李廷忠《橘山四六》巻三《贺谢丞相除少保》：“某猥持弱植，允托元钧；亟欲引置于天霄，犹复滞留于客路。”

“蹀躞”，小步行走。唐权德舆《从叔将军宅蔷薇花开太府韦卿有题壁长句因以和作》：“环列从容蹀躞归，光风駘荡发红薇。”

“津渡”，渡口。唐刘禹锡《浪淘沙》：“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

（14）“拂襟”二句：拂去衣襟上落下的新露，江山上有我无尽敬慕的人。

“拂襟”，手抚衣襟。宋周敦颐《大林寺》：“天风拂襟袂，缥缈觉身轻。”

“零露”，降落的露水。《诗·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郑玄笺：“零，落也。”

“馀慕”，不尽的敬慕。《全梁文》卷九简文帝《下僧正教》：“羡龙瓶之始晨，追鹤林之馀慕。”

从第二十五句“猥持衰疾躯”到诗的末句，写自己站在渡口，对毛庆蕃有无尽的敬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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