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女“特工”黄慕兰自传-82

1953年我赴京与平儿团聚时，刘少文已由华东调到北 京，出任军委总参的情报总署署长。我对少文说：“如今抗美援朝战争已取得胜利，志皋的内引外联任务亦已基本完成，是否可以让他回来呢？”少文说：“那你不妨去信去电试试，看他的心意如何？”

我遂托一位过去曾受志皋帮助的理发店老板，给在香港的志皋汇去八百元钱，并寄语他说：“如今内外债务已清了，君盍归来乎？”志皋意似甚固执，复书云，他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决心偕彭同去台湾，“说项归刘”, 他自认有把握。

为使我放心，他立誓同我约法三章：此番去台后，决心一不反共；二不做官，只做律师；三不与我离婚，即保持旧功存在，新功继续之意。

我见他仍坚持赴台深入虎穴，虑他有危险，遂去法院申请单方面宣布与他离婚。

他闻悉后，立即咬破手指，写下血书寄回给我：“祭告天地祖宗神明在天之灵，决不离异、决不有负！”又电告法院，坚决反对片面宣判我夫妻二人离婚，并退回了法院的判决书。

于是，我和他的这桩特殊婚姻，终于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藕断丝连地维系了下来。我生性好强好胜，不肯示弱于人，从不在人前垂泪。人人都道莲心苦，怎知我心中比莲心苦十分，因为当初我既同意他偕彭庆修外出，又不能公开他们此去的目的和计划，如今也只得哑巴吃黄连，有苦只有自己心知肚明了。

在此期间，志皋还托金华宪带回一信给我，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由，拒绝返回大陆。华宪就因替志皋给我带这封信回来，被诬为“包庇反革命”，吃了不少苦头。

志皋初到香港时，曾急国家之急需，为打破美蒋封锁禁 运，通过曹亮、梁淑德的京华公司抢运过十万桶石油回国。事过三十年后，曹亮在港讲给允中听，我们才知道志皋是通过法国的关系向中东购得原油，在巴黎习画的小妹宝琦千方百计地解决了急需的油桶，将这批油运回了国。凡此之举，均未占蝇 头之利，亦从未居功自傲。

志皋频有家书寄来，前期书信我收到后给叔厚、廷骧看过，有时碰到夏衍亦曾谈及来信内容。后期来书以写给允中的较多，信中流露，视儿女若奇珍，谆谆嘱允中爱护弟妹，为母分忧；并表示反对她报考地质学院，认为野外地质勘探工作非女孩子能胜任的，嘱她应投考财经 学院，以便毕业后好争取分配留在城市工作，利于照顾弟妹们，字字句句，显示舐犊情深之父爱天性。孩子们每捧读其海外寄来家书，均亟盼父亲能早日归来，骨肉团聚。

关于志皋偕彭庆修同去台湾后的具体情况，我不大清楚。只知道他确实恪守一不反共、二不做官、三不与我离婚的 “约法三章”誓言。他成了在当地社会上很有名的大律师，却始终未能返回祖国大陆。

1954年，虚云法师来沪，驻锡上海玉佛寺，我挈允中、文中去拜见他。“他正在禅堂闭目端坐，未等我开口，即知是来打听志皋的情况。他立即睁开法眼，以手抚摩文中的头顶说：“你父平安，他和李汉魂发愿进修大乘功德，不必挂念！你聪 明，好好学习，诸事有贵人相助，平稳安康。长大了要孝敬你母亲啊！”说完即仍闭目静坐，不再开口。

虚云法师此时已谕百岁高龄，新中国成立后在江西省一小庙做住持，曾闭关停食多日而无恙。这次来沪前应邀去北京参加会议，会后他到全国各地走了一大转，然后又回到江西，再没离开，直到圆寂。我对老法师的示意心领神会，知志泉已下决心完其心愿，以示积功徳胜于积金封侯之意，并非消极遁世，而欲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慈悲心肠，为普度众生、世界和平而献身。因此 不好意思再打扰法师，只得向他顶礼而辞退告归。

1980年我在北京时，曾接到志皋从美国寄来一函，说他因办理一桩国际讼诉案赴美，在美国已见到赴美留学的小儿文中、小女一中，不禁喜出望外，使他在暮年的寂寞处境中，得以感受骨肉重圆的极大喜悦与兴奋，并表述了感激莫名，“定当结草衔环，力图报效”等语。信中还代表当时尚健在的海外原通易公司的董监事们向我致谢，一致表示拥护在清理完公司内外债务后，在沪的董监事们所作出的将公司剩余财产全部上献给国家的决定。

1982年，长女允中获准赴港探亲。允中是志皋最宠爱的女儿，因机缘凑巧，改为定居香港。此后，志皋几乎天天与允中通电话，逢年过节，他都到香港与女儿团聚，享受到了父女亲情的天伦之乐。

1983年，海外诸弟妹风闻政府为照顾海外赤子思亲溯源爱国报恩之情，对“文化大革命”中被毁的侨胞祖先坟莹准许复建。陈石君自美国汇回费用，请我主持其事。

在重建陈氏上代墓园之前，我写了材料，说明我是如何奉命请陈老太爷营救关向应同志，为何与陈氏结姻，陈家对革命的支持和贡献等等。志皋闻讯，绘就海宁郊区白鹤亭祖坟地址方向的蓝图，寄回供参考。

1933年，志皋奉母命将介卿公灵柩运回海宁安葬，我以义女身份参与奉安典礼，对旧址依稀还有些印象，乃约请曾侍奉陈家上代多年的钱妈妈及其女钱金宝同去访寻，果然找到过去看坟的两户“坟亲”。墓地早已改辟为桑园。坟亲感上代东家仁慈之德，自愿退出桑园部分土地，供我们修复祖坟之用 （为不多占农田，并未恢复过去的面积）。我们则按照政府定价，补偿他们减少桑园的损失。此事协议，是由寅谷弟的第三子骨科医生陈鼎负责的，且一切修复工程等事务均由陈鼎不辞辛苦，请假住在盐官具体办理。我只负责按志皋寄回的款式，书写墓碑。奉安典礼，由陈家长房长孙、交通大学教授 陈铁年主持。

1984年冬至，陈家在大陆的亲友汇集到盐官老宅，共同恢复了白鹤亭的陈氏墓园。事后，志皋率海外诸弟妹恭函申谢中共海宁县（现已改市）委和县（市）人民政府，贯彻中央侨务政策，批准修复其上代之墓。至于更上几代，包括乾隆帝派官员去祭扫过的陈阁老墓，则因年代久远，均一概不再申请修复。陈阁老故居已被政府列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陈氏海内外子孙均感恩不已。义复先莹，为翁姑写墓碑，扬陈氏上代之德，亦我应尽的责任。

为纪念义复先莹，扬上代支持和合作友谊，曾占七绝一首：

媳为翁姑写墓碑，古今稀有亦光辉。纪实存真留怀念，绵绵络绎庆回归。

1985年秋，接到在台湾的四弟黄彰健来信，说他将于1985年12月赴香港大学讲学，约我赴港相会。上海市政府参事室本分配我参加对外联络组的工作与活动，估计请假赴港探亲应无大问题，于是函知此时已在香港定居的允中，亦向在京的昌杰和在杭州的大中发函，嘱他们各自申请赴港探亲。昌杰和大中均获准赴港，我仍因潘案尚在复查中而未获准。

恰好当时正值寒假参事室休会期间，于是我应袁大姐之邀请假南游，去广州她家做客，总算荷蒙批准。我和大中同从上海启程，约好杰儿在广州袁大姐家相会。袁大姐请广东省委杨应彬派车去机场迎接。不料那日上海降大雪，飞机脱班，从凌晨延误至下午四时始得启航，抵广州时已万家灯火矣。应彬派车去机场久候接不到人，只好空车回去，我们自己“打的”前往袁大姐家。见面后，她惊喜交集，正在为民航班机受阻未能按时到达着急，却喜我们已平安抵达。

袁大姐已知我让昌杰和大中赴港探亲事，既为我高兴快慰，又羡慕我有这么好的儿女。我说：“俗谚云，多儿多女多冤家，为舐犊私情，月圆月缺，在隔离受审期间，牵挂萦怀，不知有多少不眠之夜。而今总算宛、贺遗孤和陈氏儿女均在大风浪中锻炼成长了，他们都是在红旗下接受党的教育长大的，我对他们均无须再操心了。至于我自己，既已改嫁，自不可再享受优抚待遇，自己心中亦有数。

但数十年来，一直未忘党的教导，未负先烈叮咛嘱咐，但愿查清后终能被组织承认，不愧是经受长期严峻考验的中共党员，恢复宝贵的政治生命，于愿足矣！多年来，常见到'朋友俱旧，夫人皆新’；而女同志再婚却会受到歧视，怎总被另眼看待呢？总想不通，但我内心仍坚信，我之所以嫁给陈志皋，确实是为了服从革命工作的需要。因此始终以我是党的地下工作者，并开创与民主人士结合，亲密合作，并肩战斗的先例而感到自豪、自慰。”

袁大姐听后说：“我们难得白首重逢话旧，你不嫌简慢的话，就住在我这里。广东省委党史办的同志知你来了，要来访问你，请你提供彭湃同志在上海龙华狱中英勇就义的历史情况；杨应彬也会来看望你的；我还会令侄孙媳陪你去参观珠海特区新貌！”承她如此热情款待，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在她家住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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